《犹带昭阳日影来》是木浮生写的古代虐恋言情,此书又名《犹待昭阳》。小说中皇帝尚睿抱得美人归理应是最圆满的结局;但他选择了江山,终究没办法纯粹地拥抱爱人。而子瑾舍弃了原本属于他的江山,选择了爱人。书的最后,一句“愿君已放下,常驻朝阳里”,有人终究没有被选择。 清早,雪停了。 冬日的晴空,天高云淡。 夏月昨日到家才发现玉丢了,一夜焦急辗转唯一希望的就能是被那人拾到了,怀着如此渺茫的心情她还是一早就赶到安国寺。 在林子里,她很远便瞧见那个男子。依旧一身青衣,卓然。 显然他来的更早,甚至怕是还没有天明便到了。空地上的积雪打扫的干干净净,空地的另一头立着一个箭靶。男子挺着笔直的身型,双手张弓,直指那百步之外的箭靶,眼睛微微地眯着。 初冬温暖的阳光穿过突兀的树枝倾泻在他的肩上,明亮耀眼。只见他嘴角微微一扬,左手放弓,玄色的羽箭似疾风一般地飞出去,“咚”地一声,直射靶心。 直到这时,夏月才发现,他是左撇子,难怪方才见他射箭总觉得有些异样,原来使的是左手。 他并未回首,就象是早已知晓夏月的来到,侧了侧头,“日上三杆,还以为你不会来了。”说着对身旁的那个秀丽少年招了招手,“明连。”于是少年又双手将他递过去的弓接下。 尚睿一边将卷起来的袖子放下,一边走向石桌。 昨日的那石桌凳已经弄干净,凳子上加了厚厚的垫子,桌面则铺上布摆了茶盏。 “雪仙姑娘,请坐。”尚睿坐下,悠然自得地浅酌下一口热茶后,发现夏月还怔怔地站在那里,于是请道。 夏月狠狠地暗地里瞪了他两眼。对于尚睿这样一个初次见面就尽显轻薄之举的陌生人而言,她是没有半分好感的,何况自己还给过他一巴掌。 无奈的是,也许子瑾的玉佩真被他拣着了。 她酢了酢眉,勉强坐下,拨了拨额前浓密的刘海,“若是你有拾到我的东西,就请物归原主。”说着摊出手。 尚睿本想为那不明不白的一巴掌,捉弄她一翻。没想到,对方却如此直白,所以怔了一下便笑问,“什么?” “玉佩!” “哦——”他拖长了声音,却没说有还是没有,还还是不还便没了下文,转口又道,“雪仙姑娘,你先喝口热茶,也待我喝水暖和暖和。我这人一冷起来,脑子就不好使,脑子一不好就记不得什么事情。”说着将一盏差向夏月推了过去,夏月却冷眼一横,并不领情。 其实她也确实冻坏了,舅母哪会有什么马车让她们乘,一路疾行到这里,脸颊已冻的苍白,在这雪地里呼出来的气都不热乎了。 她却倔强地要将茶杯原路朝尚睿推回去,手指碰到盏身的瞬间感受到了那种温暖的气息,似乎有些留恋了。 “而且啊——”尚睿又补充,“一见别人拒绝我,我心头也回不舒服,一不舒服呢……” “一不舒服呢记性就不好。”夏月一脸气急地将他后面想说的话接了下去。 尚睿嘿嘿一笑,“小女子可教矣。” 夏月翻开盏盖,却有些迟疑。 “放心,我不会放什么迷魂汤的。要不,你喝我这杯。”他又端起茶盏大大地喝了一口,冲着夏月眨了眨眼,强忍唇边奸计得逞的胜利微笑。 夏月半盏热茶下去,深深地呼了口气,那暖暖的白雾便从嘴里冒了出来。唇色一下子就恢复了原来的红润。 她这才又静下心来打量眼前的男子。 他比子瑾年长,约莫二十三、四岁。 恍眼一看确实和子瑾很像。虽说说话时神色语气,笑起来的眉宇,给人的感觉都是完全不同,但容貌上却惊人地相似。 子瑾安静温润宽和。 而此人,轮廓略显硬朗、英挺,眉目中掩不住的桀骜自大的气息,在夏月看来,脸上还始终写着四个字——惹人讨厌。 “雪仙姑娘,你……” “别雪仙雪仙地叫,我是有名有姓的。”夏月有些按奈不住地恼怒。 尚睿故作惊讶,“雪仙也有姓氏,那雪仙姑娘姓?” “我姓闵。” “哦——”他又一次拖长了尾音,然后恍然大悟,“闵雪仙。” “噗嗤——”夏月身后的丫鬟荷香闻言居然忍不住笑了出来。 夏月终于无力再与他辩解,只想知道那玉佩在不在,投降道,“是闵夏月。” “闵夏月。”尚睿将茶盏搁在唇前,缓缓地从嘴里回味着这三个字。然后忽然就突兀地冒出一句话,“我见过你。” “呃?” 除了尚睿本人以外,在场的其他三个人都是一晒:没见过,怎么会拣到她的玉佩。 “在锦州的大街上,你与一个姓王的男人吵架。” 那些往事让夏月一怔,神色变了大半,半晌才淡淡说:“那人在锦洛一向气焰嚣张,欺负弱小。” “哦?居然有人敢比我还跋扈?”尚睿故做认真地蹙眉问,引得荷香轻笑一下。 夏月却是不笑,两口喝完了盏中的茶水,又问:“现在可否请公子将东西还给我了?” 他在锦洛领教过她的伶牙俐齿,一直甚觉有趣。可惜此刻她的心思却全然都在那玉佩上了。 尚睿从怀中掏出一块晶莹碧玉,上面苍龙的雕琢徐徐如生:“是这个?” 夏月点头。 “我有些话还想问问姑娘。”突然,他一改常态,语气严肃了起来。 “闵姑娘从何得的此物?” 听到这话,夏月心里似上了根琴弦一下子被拉紧了一般,使劲压制住自己内心的慌乱,强作镇定地说:“只是父亲身前从珠宝贩子那里买来的。” 他眉头微蹙,不知是信还是没信。接着又问:“那令尊可知其来历?” 夏月摇了摇头,故作迷惑地说:“还请公子赐教。” 他站起来,踱了几步,将玉握在手中,回首凝视了夏月,象是要瞧出什么端倪,半晌之后才转过去负手看着远处,若有所思。 “此玉名为子瑾,是上古高辛皇帝遗落于凡世的宝物。至今千年,一直被天家珍藏。当年,先储君尚宁太子之正妃杨氏连丧两子之后,产下唯一一位世子。先帝龙颜大悦,当即将此玉赏予小世子,封为吴王,并赐名‘子瑾’。 后来先帝驾崩,太子一门又惨遭变故,此玉便不知去向。前月,南域兵变,叛贼打着先帝的伪召和先储遗孤尉子瑾的旗号要逼迫当今圣上退位。 所以,此玉不祥,请姑娘好生保管,以免被官府看到还冠以逆贼的罪名。” 语罢,长叹一下,似乎是在将往事又封存起来,然后把玉递予夏月。 她接过时,上面还留有男子手中的余温。虽然对他的好意有些感激,却无法接受他逆贼、反贼地称呼子瑾。 她又冲上那股骨子里的倔劲,“可是民间的传闻却与公子所言不甚相同。据说,徐太后也就是当年倍受盛宠的徐妃,在先帝病重时,她以自己父亲徐绘勇将军掌握京都禁军之兵控制皇宫。皇帝殡天后,又密不发丧,并在一夜之间派人暗中灭掉太子全家,矫旨将自己的儿子尉尚睿送上皇位。” 荷香惊恐地扯了扯我的衣肩,示意夏月不要将这些祸言说下去。 尚睿转过头,本以为他会很惊讶,没想到只是默了一默然后微微一笑,“姑娘不怕祸从口出?” “市井百姓没有人不知道的。我只是……”夏月的满头热血一凉下来,顿觉得后悔。 他眼中闪过一些笑意,又坐了下来。 “这些话在我面前说也就罢了,日后不可再提,否则后患无穷。” “我……” 尚睿将手指放在唇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听话。不然我都不禁想抓你见官,领些赏银了。” 本来说话人是好意,但是配上他似笑非笑的嘴角,加上那哄孩子一般的听话二字,在夏月听来全然都是轻薄的举动。 “随你的便!”夏月恼怒地站起来。 “真的随便我?”尚睿也相继起身,说着步步靠过去。 “你想干什么?” “既然你叫我随便,我就想再试试。”语罢将目光转到夏月的唇上。 “你!”她顿时更怒,扬起手想再掴他一掌,没想到却被尚睿接住,笑吟吟地摇头,“我可没那么蠢,被你得逞两次。” “你——放——手!”夏月仰起头,倔强地怒视于他,却见到那一副与子瑾相似的眉目,心弦颤动鼻子一酸,说到“手”时眼泪已经哗啦啦地滚下来。 这下,尚睿可真被攻了个措手不及,连忙松开她的手。 他常见后宫女人的眼泪,每逢此时他都会不耐烦地挥挥手,“得了得了,下去哭。”旨意一旦下去,没有哪个女人胆敢再掉一滴眼泪。而对于潇湘,她自然是从不落泪的。 “你放心,我不是因为你哭。”她抹了抹泪水,说道。“夏月谢过公子的还物之恩,敢问公子高姓。” “我姓尉。”尚睿答。 夏月垂下的双目听见那个“尉”字也是一恍,却不敢多呆,急忙辞去。 待夏月远去,贺兰巡才从林后走出。 “皇上,您险些露了身份。”他万万没想到尚睿居然会以真姓告之那个女子。 “无妨。” “查到结果没?” “估计很难。” “那么配上朕的画像去锦州打听。” “这……” “不必问为何,你照做就是。” 他忽然想到菁潭以前的一句话,如果真的是他的话,“瑾哥哥呀,以前都说你们俩长的很像的那个瑾哥哥,就是……” 尚睿默默闭眼:如果这个孩子还活着的话,不知道是遗憾还是庆幸。 尉子瑾。 从生下来就被视作未来储君的孩童。 其父尚宁太子排在尉家尚字的最高端,嫡之长子,即使他的生母穆皇后去世多年,穆家几起几落,逐渐衰败。先帝也一直善待先储。所有人都看的出来,他的父亲对那女子甚为怀念,也没有再次立后的意思。 而尉子瑾,在他六岁进宫上太学院的时候,尚睿才第一次近距离见到他。“子瑾玉”明显地戴在他细弱的脖子上。仿佛成了一种不凡的标志。每个见到的人皆说尚睿与他出奇地像。 在太傅来教书之前,他走到尚睿桌旁,听内官的话,作揖到地怯生生地说:“侄儿给九叔请安。” 当时的尚睿一边其他哥哥们嬉闹,一边受到太监提醒不在意地摆摆手说:“见过了,起罢。” 然后他又被太监引到别桌去行礼。那副害羞的神色,若不是身上的装束,尚睿定会以为他是个女孩。他实在想不出来他们俩长相上怎么会有相似的地方。。 “都像皇上年轻时的模样。”老麽麽给他换衣时笑着答。 回到药铺,夏月紧蹙眉头,心神不宁,心绪久久难以平静。 那个男子说他姓尉。为了避免对方起疑,她才没敢仔细追问究竟是“卫”“魏”还是“尉”。若是后者,那必定大有来头。 夏月摩挲起手中的玉佩,暗地里责怪自己太不谨慎。如今这玉佩是再也不能随身带着,但是又不能弃之不顾,它毕竟是证明子瑾身份的最佳证物。 她找来一张手帕将玉佩裹起来,然后放在妆台的首饰盒子里。随即又觉不妥,垫了根凳子,爬上桌,垫起脚尖搁在房梁上。 刚一下桌子,门没敲便被人推开。 “哟——我们家大小姐。你这是要上房呢,还是要悬梁呢。”舅妈裴氏脆声问。 “舅妈。”夏月有些不好意思地跳下凳子。“我捉个虫子。” “你这要是让外人看见,还以为我这做舅妈的拿什么气给你受,逼的你要悬梁上吊呢。” “儿媳妇啊,哪有你这么说话的。”夏月姥姥听见动静,跟了进来。 “我怎么了?老太太,您老说话也要摸良心。您儿子为了挣点钱,又去了南疆走货好些日子没个信儿,如今外边兵荒马乱的,指不准我们这太平日子还能过几天。就我一个妇道人家在铺子里忙里忙外的。如今家里无缘无故多了几个吃闲饭的,难道还要我拜着供着不成?” “好了,好了。少说两句。”老太太劝说,“外面刘老爷家的伙计来收租,等着我叫你出去。” 舅妈点点头,走时仍了个小瓶子在桌上,“听说你今天从外面回来咳嗽的厉害,我给你拿了个治风寒的丸子,你吃来试试。” 夏月一笑,“谢谢舅妈。” 裴氏有些挂不住脸地说:“谢什么谢,我害怕你这做惯了娇贵小姐的,万一有个不妥,你舅舅回来还不跟我拼命。”语罢,便匆匆离开。 夏月和老太太相视一笑。 “你舅妈这人,嘴巴不饶人但是心眼不坏。” 御花园里,王潇湘陪着太后一起坐在亭子里围着炉子赏雪。尚睿是过了会才到。 “皇帝最近在忙些什么?”太后问。 “朕也就是在宫里写字看书,有时候去颐山的马场里骑骑马。” “仗都打到沧州了。你倒也真放得下心。” “国事有母后操心,也是儿子的福气。”。 “听说你上次突然通知大臣们不上朝?”太后漫不经心地问道。 尚睿沉思了一下,转身说:“明连,那天我们干嘛去了?” 明连上前作了一揖,“回陛下的话,十月初十那天,我们去了颐山后面……” “哦——我想起来了。我头一天和母后去上香,后来在后山遇见个女子,与儿子聊得有些投机,所以儿子第二天又去了。” “外面的女子?你是万乘之尊,不能随随便便就和民间女子往来。若是你真喜欢,姑娘只要家世清白,哀家也不是那种不尽情面的母亲。别一天到晚地朝宫外面一些三教九流的地方跑,成什么体统。” 尚睿即位十年以来,太后给他选了不少妃嫔,但是子嗣却一直不旺,皇子只有冉浚一人。特别是徐家来的好几位娘娘,连个公主也没能生下来。 太后对子嗣的担忧一方面为了徐家,一方面也是为了尚睿。 “多谢母后体谅。但是,”尚睿笑笑,“家花哪有野花香。” “胡闹!”太后轻叱一句,“别以为皇后性子好,就任你胡来。她还有哀家给她做主。” 王潇湘听闻,眉目一淡,垂下眼去。 有时候,尚睿的话让她听的虚虚实实,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究竟是真的喜好风流,还是掩人耳目,她一直不大看得透。 “南域的战事情况,你还是多问问你舅舅,他掌兵多年,有些经验你向他学学。别一见他就嬉皮笑脸的,没个正经。” “是。” “那个尉尚仁不是个好东西,上次我千秋节他没来我就觉得不对劲,皇帝你先软禁庆延郡主,我就觉得皇帝这样未雨绸缪还算有长进,结果你又执意要送她回去。哀家不想拂了你的面子才没有开口阻拦。” 尚睿默默听着。 “哀家知道,皇帝一直觉得哀家对你们那几个兄弟狠了些。但是,他们真正就没哪个是对你这个亲弟弟忠心耿耿的。如今尉尚仁那里有二十万叛军,说打着当年前太子的遗孤旗号来谋反。说实话,如今西边不停有舍释人骚扰边境,南边战事又吃紧,你还跟个没事人似的,看的我这个老太婆是真头痛。” “儿子知错。” 这时,尚睿突然想起什么叫明连拿了张奏折过来。 “母后,你看看这折子。” 太后接过去。 “儒生们联名给朕密奏,朕看了很生气。” 太后粗略读完,将折子合上,“皇帝你怎么看?” “朕想将折子上的名字全部清查出来,一一问斩。” “唉——他们居然说哀家揽权。哀家辛苦半生就换来儒生们的这些话。”太后叹气,“哀家哪一件事情不是为了我尉家的天下操心,他们还上这样的密折给我儿子,挑拨我们母子。” “母亲说的极是,儿子这就下令彻查此事。”尚睿气愤地说完以后,见太后没有表态,便朝外对明连道:“宣吏部侍郎唐家善。” 明连领了旨意走过,尚睿看了王潇湘一眼。 潇湘会意,正好让宫女换了壶热茶,给太后一边斟一边劝道,“母后不要管那些儒生的话,就是先帝爷给了他们天大的面子才敢这么肆无忌惮的。” 本朝从先帝掌权开始,读书人地位便一跃而上,甚至有了十人以上联名可以弹劾从四品以下官员,百人以上可以密奏皇帝这样的平民特权。 王潇湘顿了顿,“他们这些读书人什么都怕,就是不怕死,您若是恼起来,皇上未免就更生气,给他们治个罪砍了头,还正好成就了他们圣人说的什么谏。” “以死相谏。”太后接道,“那倒名垂千古了,正好着了他们的道。是啊,哀家落骂名是小,玷了皇帝的清誉才是大。” 王潇湘笑笑。 太后调过头对尚睿说;“你看人家皇后想的周到,不像皇帝你,哀家说风你就来雨,动不动就杀呀砍的,也不琢磨琢磨。我这个老太婆怎么放心把这么大个家交给你。” “臣妾妄议朝政了,母后和皇上不要怪罪。”潇湘说。 “哀家在这里坐久了觉得也有些凉,人老了,再好的景色面前,身子骨也抗不住。密折的事情,既然联名能有百人之多,必定有人主使,皇帝去查查主犯就行了。”说完,太后就摆架回了寝宫。 “皇后要不要去外面走走?”尚睿笑着问。 “好。” 尚睿接过太监送来的伞,屏退了众人。 皇后走在前面,松开手绢,手心里全是冷汗。她知道在那个精明的老太太面前,任何一句话说的不妥,就会让她看到破绽。 “你说的很好。”尚睿在她头上撑起伞。 “臣妾没有把握,会不会让太后起疑。” 尚睿笑笑,不置可否,只是抬起手弹掉她肩上的雪花。他突然就想起在颐山遇到的那个女子,还有那块玉佩,转过话题说:“你见过朕的二哥吧。” 潇湘对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情不自禁地“恩”了一下。尚睿的二哥便是先太子。 “上次菁潭向朕提了些旧事,他们都不敢对朕说,所以朕想问问你。” 她倏的一怔,问尚宁太子的事情? “二哥的那个孩子,你见过没?” “未曾见过。” “哦,那就算了。”尚睿淡淡说。 清晨,刚过卯时夏月和店铺里的伙计一开门便见一位年轻男子早已经侯在门口。那男子穿着一袭寻常的蓝色长衫却难掩身上儒雅之气。 “先生今天这么早。”荷香欢喜地说。 夏月也点点头,“穆先生。” 穆远之,是今寿堂里请的坐诊大夫,他脾气平和,待人和善,所以店里的人都喜欢他。 穆远之刚刚坐稳,沏好的茶还没来及得入口,夏月便抱着书来问。 “先生,早些日子学生读到《金匮要略》里说黄痨病可开方以青蒿为主,配以栀子、大黄遣药数剂。可我又听赵大夫说他用此剂数月,病人不见好转。是药剂有误还是用法不当? “闵姑娘的看法呢?”穆远之问。 夏月没有立刻回答,若有所思地说:“《金匮要略》里一贯称青蒿,却独独在提到黄痨病是用茵陈一词。虽然世人都晓得青蒿是官话,茵陈是民间称谓,但是用在此处却很奇异。我后来问伍大爷,他说在他们南域家乡茵陈一词有时候特指的是三四月的春季刚刚发芽的青蒿。” 穆远之颇为赞赏地微微一笑,“不错,此处的青蒿应用三月鲜嫩的青蒿晒干入药。只是黄痨病在京城北地不多发故而很多大夫偶有误用。其实青蒿,木香等药虽然物尽相同但是若是摘采时日不当,则效用全无。” “哦。”夏月点点头,蹙眉又问:“学生还有一问。有病症面赤心烦,甚则烦躁,厥逆,口燥舌赤,脉数身热,是否是虫积有蛔?” “是否食则腹痛,不欲饮食?”穆远之呷了口茶。 “对。” “那就是了。应上十味,异捣筛,合治之,以苦酒渍乌梅一宿,去核,蒸之五斗米下,饭熟,捣成泥,和药令相得,内臼中,与蜜杵二千下,丸如梧桐子大,先食,饮服十丸,日三服,稍加至二十丸。” 夏月迅速提笔记下。 此刻,有个老妇人抱着个小孩进店来。 “穆大夫,你给我孙女看看。” 那女孩大概只有两三岁,大概因为发烧的缘故,一脸通红。她先是闻到铺子里的药味,警惕地从怀里探出头看。环顾了四周,看到那装药的柜子,嘴巴一瘪就哭了,“奶奶,奶奶,梅儿不瞧病!梅儿不瞧病!” “好,好,好。不瞧病。”老妇人一边答应一边捋孙女的袖子让大夫模脉。 孩子警觉地尖叫起来,在祖母怀里拼命挣扎,那叫喊简直是惊声刺耳。夏月瞅了瞅那孩子,如今莫说给她把脉,就是让她安静下来也麻烦。 老妇人不好意思地向穆远之求助,“大夫,你看这……” 若是换做以前的赵大夫怕是早就吹胡子瞪眼,一脸不悦。但穆远之只是微微一笑,说:“大娘,不碍事,我来看看。” 只见穆远之打开诊箱,从里面拿了个鸡蛋出来。 夏月小声对荷香说,“先生今早又是吃鸡蛋?” “有福气。”荷香吐了吐舌头。 那穆远之孤身一人在京城行医,家中既无女眷,也请不起丫鬟和小厮。又对锅碗瓢盆之类的事情完全不懂。虽说一日三餐都可以在外面凑合了事,但是随着天亮的越来越迟,这早饭却也难办。 后来夏月机灵一动,教了他煮白鸡蛋。 “梅儿,看叔叔这里。” 女孩抬头看了那鸡蛋一眼,好像并不太受诱惑,又是一瘪嘴继续哭。想来她身体不适,对什么吃的都没有兴趣。 穆远之也不意外,“梅儿不哭,叔叔变戏法给你看。”说着取了桌上的笔,在蛋壳上画了了几笔。 女孩果真被他吸引过去,停止了抽泣,歪着头好奇地看着穆远之手中的东西。只见那光滑的蛋壳上被穆远之两下三笔就勾勒出一个年画上的胖娃娃。 穆远之放在嘴边吹了吹,递到女孩面前。女孩不禁伸手去拿。远之却缩回来,一副谈判的表情问:“那梅儿让叔叔抱抱,好不好?” 女孩使劲点头,张开双臂就让穆远之抱。 于是,那只被变过戏法的鸡蛋被孩子捧在手里,孩子又被穆远之抱在怀里。 在这当口,老板娘裴氏出来吩咐荷香说:“丫头,这是柳老爷要的药,你现在趁着早上铺子不忙,送到柳府去。” 荷香接过,就出门。 穆远之趁着孩子的注意力在他物上,轻轻地摸了摸她脉和额头,然后翻开孩子的领子,前胸后背全是脓疮。 “何时开始发疮的?”穆远之问。 “我们也不知道,她早些时候爹娘回老家了。我后来见孩子老是挠痒痒才发现。” “那何时开始发烧呢?”他继续问。 “昨天半夜。” “吃饭可正常?”他又问。 “两顿没吃下东西了。” “是吃不下,还是吃了就吐?”他再问。 “吃的都吐了。” “孩子怕光么?” “这个我们……没注意。” 老妇人被他一连串的问题,越问越心慌,“大夫,孩子的病没什么吧?” 穆远之没有立即答话,稍许才说:“大娘,孩子无大碍,只是生了黄疮。” “我要带孩子进内堂施针。”穆远之扭头又对旁边的伙计说,“小伍,你帮个手。” 小伍应着,就准备放下手中的活,一起进去。 “先生,我帮你吧。”夏月说。 穆远之沉吟,“闵姑娘,这……” 夏月侧头有些疑惑,她不是第一次随穆远之施针,不知他为何迟疑。“我不会捣乱的,况且小伍也正忙。”她笑。 穆远之也只好随了她。 内室里,为了避免孩子乱动,夏月只好抱着她坐在躺椅上。穆远之取来银针,“我们要把所有疮挑破上药,这个过程很痛苦。所以需先施针封住血海、太渊穴、尺泽穴三处穴位,制住她的痛觉。” 随即他又开了张方子给小伍,“这上面几味药,你尽快碾碎了将酱汁端过来。” “先生不用麻沸散?”夏月有些吃惊。 “是药三分毒,麻沸散对几岁的孩子来说药性太强,若是份量不当会影响他们日后的五感。” “叔叔要扎针?”女孩儿有些惧怕地看着穆远之摆在桌子上那些长长短短的银针。 “梅儿,叔叔只扎三下,扎了病才能好。”穆远之温和地说。 “痛不痛?” “就像被蚊子叮了两下。” 女孩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然后闭上眼,显得比方才勇敢了许多。 “先生对付孩子真有办法。” “孩子一般在陌生人跟前比较坚强,所以我才让她祖母留在外面。” 穆远之施针之前问:“闵姑娘可会取这三个穴位的位置。” “血海穴位于大腿内侧,从膝盖骨内侧的上角,上面约三指宽筋肉的沟,一按就感觉到痛的地方,病者屈膝时可取。” “太渊穴位于手腕部位,手腕横纹上,拇指根部侧。”夏月在嘴里说,穆远之随之取穴落针。 “尺泽穴位于胸前,在俞府穴正下方,下一肋间隙中。” “那俞府穴又如何取?”穆远之问。 “上前胸,病者正面中线左右三指宽,锁骨正下方。”夏月答。 三针扎好以后,穆远之又取一针,在一发亮的疹子上看准尖端轻轻一挑,黄色的脓汁便缓缓流出。他左手的白帕子将其接住。顶顿了稍许,又挑了第二下,在确定脓汁已经清理干净以后,才接过小伍送来的酱汁涂在伤口上。 就这样一个挨着一个,足足花了半个多时辰才完事。孩子早已坚持不住,哭了又闹闹了又哭,好歹被夏月紧紧制住,并且在四肢都无法动弹的情况下,还转过头去狠狠咬了她一口。 老妇人被唤进来抱孩子。 “大概哭累了。”夏月将不一会就熟睡的孩子交给她。 穆远之说:“大娘,我将方子交给伙计了。你去取药,两日后来复诊,切记不能碰水,不能受风,不要和外人接触。” 老妇人谢了又谢,才出去。 夏月起身帮穆远之收拾器具,一脸惨白。 “咬疼你了?”穆远之问。 “小孩子力气还蛮大的,只是有些累。”夏月擦汗道。她不能让穆远之知道她从小晕血,否则这医术怎么还学的下去。 “昨日的丸子你可有按时吃?”穆远之突然问。 “啊?”原来那药丸是穆远之开的,夏月笑说:“吃过已经大好,先生医术堪称国手,妙手回春,药到病除。” 穆远之看了看夏月,这次却没有笑,眼神有些探究。 素日里穆远之教她医术,虽然他年轻尚轻却也异常受夏月尊敬。不过,夏月从小就是一个逗趣的个性,偶尔说说笑,穆远之也由着他。 这次却不同。 夏月顿觉不妥。 “先生,是那孩子的病有何异常?”她刚才就有些疑惑。 “怎么个异常法?”穆远之在盆内净手,问道。 “因为学生有三点不明。先生刚才说是黄疮,可是染上黄疮后患者并不会发烧,为其一:其二,她的脓水挑出来以后黄中带血;其三,小伍黏的药汁里有贝晗和蔓梓,学生还未见过用这两味药治黄疮的。” “闵姑娘心细,那确实不是黄疮。这种病我也不确定,症状有些像疟疮。” “疟疮?” “这是西域一带流行的一种传染病,传染性极强,而且多发在几岁孩子身上,一旦病重极难医治。所以……” “那为何我们不对先生才让我避让?”夏月说,“我身体好着呢,风寒也好多了,也不是孩子,没这么容易染上。况且我跟先生学了多日了,好歹也算个学医之人,不该怕这些。” 将这些话时,夏月神情坦然,并无畏惧后怕之态。 穆远之眼眸一闪。他的五官眉目除了有些淡雅清秀,却无特别过人之处,独独是那双眼睛好似幽潭湖水。 “先生可是有话讲?” 穆远之的目光却平复下去道;“明日是我考《金匮要略》的日子,姑娘莫要忘了。” “先生为何不向那位大娘将病情直言?”夏月不肯让穆远之岔开话题,仍然继续追问。 “那孩子患病不久,如今已无大碍,若是言明反而让亲属恐慌。”穆远之淡淡道。 “月儿,”此刻,舅母裴氏正掀帘子进屋,面带喜色失声道,“跟老太太说,你舅舅他捎信回来了!” 老太太看到夏月舅父陈斛的信,自然是喜极而泣。 舅父陈斛已经在从乾州回雍州的路上。 南域战火四起,叛军已经攻到雍州以北四百里的乾州。 而雍州自古以赤澜河天险而成为从南向北的屏障。若是乾州和雍州溃败,那么叛军将势如破竹,直取中域,继而威迫帝京。 那么,陈斛既然已在回雍州的路上,说明已经避开战乱回到后方,那回京的日子也不远了。 “老板吉人天相,冒着险走这一趟药草怕是够铺子里开销大半年了。”管帐的伍大叔摩拳兴叹。 裴氏与老太太也相视一笑,放下心来。这数月,医馆一直盈亏,熬过来已实属不易,所以陈斛才铤而走险冒死到南域走货。 南域素来雨水充沛,日照充足,高山平原错落有致,出产许多药材。但是这条商路却被一家叫顺德商号的商家常年垄断,运到京城以后价格已经涨了一辈。 因此,有些京城的小商贩便联合起来偷偷到南域走货。陈斛成了其中之一。 “好,好,好。”老太太连连点头,“一家人聚在一起能吃团圆饭了。” “姥姥,择日不如撞日,我看今天日子不错,您昨天跟我说那个水晶肘子,月儿听了谗的要命,不如晚上您就做来尝尝。我们也好提前给替舅舅高兴高兴。”夏月缠住老太太说。 “那个肘子,我只是吃过,还是你舅妈做的。你看你舅妈乐意不乐意。” 夏月又跳到裴氏跟前,“舅妈,你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你既然让我知道了,不解我嘴上这个馋,我可真要上房了啊。” 裴氏憋不住笑出来,“疯丫头,瞧你猴模猴样的也不怕嫁不出去。这有什么难的,我现在就去准备。”转身时,又说;“伍叔你们一家,还有穆大夫晚上都来啊。” 穆远之高兴谢过,不时间瞧了夏月一眼。 夏月拿着书本坐在一侧,方才施针时惨白的脸色已经恢复红润,她望着裴氏的背影抿嘴一笑,可见舅妈今日心情大好,也不见得真的是不待见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