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国》小说琉璃雪番外讲的是薛采和胡倩娘的故事,此番外一共有八小篇,胡倩娘在见到薛采的第一眼起,她就爱上了他,为了他去学习琴艺,甘愿为他做很多事情,只可惜薛采眼里只有沉鱼,两人有缘无分的没有在一起。后来薛采亡了,胡倩娘嫁给了四婶口中厚道老实的孙公子。 画堂晨起,来报雪花飞坠。 又是十二月初一。 每年的这天都会下雪,仿佛已经成了惯例。 我端坐镜前,一边由石榴伺候着梳妆,一边遥望着窗外的大雪,想起年关将至,转眼我又老了一岁,便觉得好生悲凉。 隔着一重帷帐,四婶边做女红边唠叨:“都老大不小的年纪了,也该定定性了。上回那李公子我看挺好的,长的一表人才不说,对你还一往情深;还有孙公子,祖上三辈都是大夫,人品那是绝对没说的……你呀,别太挑剔了,找个好男人就嫁了吧。” 这番话她年年见到我都会说,不过,因为一年她也就见我一次,所以我左耳进右耳出,便当做没听见了。 其实我真讨厌来璧国的帝都,这里不仅有四婶的唠叨,寒冷的大雪,还有我生平最引以为恨的一件往事。 然而,有时候人心是很奇怪的。 越痛恨,越忌讳,就越无法忘怀。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还要每年都不远千里的从宜国赶赴璧国。 就像我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个人已经死了整整三年后,仍耿耿于怀。 明明他拒绝了我…… 拒绝了身为天下第一首富胡不归的独生爱女——胡倩娘的我。 我总觉得,我之所以二十四岁了还嫁不出去,就是被他害的。因为,全天下都知道他曾是我单方面指定的未婚夫婿,全天下也都知道他最终拒绝了我。 那个人,就是前朝的丞相—— 冰璃公子。 薛采。 一 高楼会 我在见到薛采之前,就已经耳闻他许多许多年了。 唯方大陆共有四个国家,总计人口七千万,这是一个百家争鸣的年代,惊采绝艳的人物层出不穷,但是,细究其中最最著名,让所有人都赞叹膜拜的,只有一个。 那就是薛采。 他是前璧朝时大将军薛怀的孙子,姑姑薛茗曾是皇后,因为得罪了皇帝,被满门抄斩。当时的白泽侯求情留下了他,自那以后他便成了姬婴的奴隶,侍奉左右。后姬婴逝世,将白泽之号传给了他,在新后姜沉鱼掌权后,更是提拔他当了丞相。 那一年,薛采九岁。 我十五岁。 自我有记忆起,便听说过他的若干传闻,对这位久负盛名的神童充满了好奇,一心盼着能够亲眼看看。 机会终于在那年的秋天姗姗而至。 有书生闹事,不服薛采为相,每日在市井街头胡说八道的诋毁他。薛采被激怒,当街贴出告示,以鼎烹说汤为例,宣称七天之内,无论是谁,只要觉得比他更有实力做璧国的丞相,都可以去挑战他,若能将他击败,就将相位拱手相让。 此言一出,天下俱惊。 得闻讯息的人从四面八方汇集帝都,我当时正好途径红园,便在石榴的陪伴下换了男装去凑热闹。 整整七天。 从午时到戌时。 那个个子还没有我肩膀高的孩童,穿着白衣,鞋子上绣着凤凰,就那么大喇喇的往主座上一坐,舌战群儒,雄辩滔滔,直将一干书生们,辩的哑口无言。 我第一日去,是好奇; 第二日去,是兴奋; 第三日去,是探究; 第四日去,是惊讶; 第五日去,是钦佩; 第六日去,是叹服; 而到了第七日,则是彻彻底底的来了兴趣。 我是胡不归的女儿。 打出生起,命运就与凡人不同。按父亲的话说——便是一国的公主也没有我矜贵。 富甲天下,其实是很可怕的字眼。因为无所缺,也就无所求。 这个世界上能让我感兴趣的东西,并不多。 然而,那一刻,我望着眉目漠然、年仅九岁的薛采,却像看见了世间最稀罕的珍宝,切切实实的感受到了一种名叫渴望的东西在我内心深处发了芽,长出嘴巴,开开合合间,叫嚣着两个字—— 我要。 我要! 我要这个人。 我打定了主意,抱起我的琴,就在众人以为大势已定的第七日戌时时分,走出人群,走上大堂,朗声道:“且慢。晚生不才,想与丞相一较琴艺。”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薛采于此地设台,与人比的是经略之才,为相之术,而我却要与他比八竿子都打不着关系的琴艺,其实我自知也是无理取闹,但心中不知为何,就是知道——薛采一定会答应的。 他如果真是传说中的那个冰璃,就应该允诺我,并狠狠的击溃我,才不负傲世之名。 来吧,薛采,让我看看你究竟是不是我心目中的那个人。 那个可以凌驾我、压制我,让我也与世人一样对你俯首称臣的人。 薛采脸上没有太多惊讶的表情,只是微微蹙了下眉,似乎有点不耐烦:“你说什么?” “我要与你比琴。”我朝他走近了几步,在拉近的距离里,他的五官变得越发清晰,黑瞳沉沉,睫翼浓长——一个九岁的孩子,竟长了一双看不出深浅的眼睛。我的心头一颤,但表面上却尽量的不动声色,“丞相不是说,这七日内无论谁来挑战你都可以的么?我,就来挑战看看丞相的琴艺。” 四周议论纷纷。 薛采睨着我,半响,冷冷一笑:“好。” 四周的议论声顿时变成了抽气声。 而我心中的芽抽长着,开出了花。未等我有所反应,薛采又道:“我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如果我不答应你,你肯定会对外宣称我设下的擂台有漏洞,如此有漏洞的比赛规定,比出来了,也根本做不得准算不得数,从而进一步将我这七日来的辉煌成绩全部抹杀——对么?” 我不置可否的扬唇笑了笑。 薛采盯着我,一字一字沉声道:“所以,我绝对不会如你所愿。你要比琴是吧?来啊!那就来比吧!” 他如我所愿的接下了挑战。 也如我所愿的赢了我。 一个明明不会弹琴的人,却用一种绝对强势的方式赢了精通琴技的我,别人以为他用的是武功、是权势,但只有我自己知道——那是傲气。 让我宛如饮下毒酒般既致命又销魂的,是他的傲气。 百年难见的傲气。 直到今天我还记得那天他所说的最后一句话:“权势也是一种实力。你若没有超越我的实力,凭什么想要取代我?” 他当时的每个动作、每个表情、每个音节,都像烙印一样深深留在我的脑海中,这么多年了,未曾丝毫淡去。 此刻的我,凝望着窗外纷飞的大雪,遥忆他当年的风华,眼中依稀有泪,莫名酸楚,不知原因。 用九十九颗宝石串制而成的绣球,依旧挂在我的床头,十年前我将它丢给薛采,信誓旦旦说要嫁给他,十年后,它摇曳着提醒我——在我人生中,所遭遇的第一场羞辱、第一次劫难,和第一段孽缘…… 四婶的话依稀从耳旁飘过,仍在唠叨:“倩娘,我知道你眼高于顶性子傲。婶婶可以说是看着你长大的,你从小就生的好,不但漂亮,还聪明,十三岁起就能帮你爹打理生意,精明干练的大多数男人都比不上,再加上咱们加的财势地位,确实普通的男子也般配不起。但是,薛采已经死了啊,你不可能再找个像他的,还是死心吧。男人啊,有多能干,有多本事,其实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对你好。找个对你好的丈夫,才是一个女人最大的幸福啊……” 婶婶说错了,其实我没想过要再找个跟薛采差不多的人。 因为当今天下,不,甚至可以说千年以来,根本就没有第二个人能与薛采相比。 他是错降人世的凤凰,所以,老天爷发现自己弄错了后,就匆匆把他召回了天庭。 只让他在人间待了短短十五年。 留给后人无限缅怀、无限追思的十五年。 更是让我无比后悔的十五年。 如果当年……我不是那么固执…… 也许他现在还能活着? 如果他现在还活着,就算没有成为我的丈夫,但也许会成为我的……朋友? 这样的设想一经冒头,就被我狠狠地强压了回去——不,我不做这样的设想!是他拒绝我在先的,他宁可选择死也不肯娶我,所以他最后死了是他活该!我有什么好后悔的? 我一把推开石榴,因愤怒而浑身战栗。 石榴显得很惶恐,连忙屈膝跪下:“小姐,我弄疼你了?” 四婶也吓了一跳,放下手里的针线活担忧的看着我:“怎么了怎么了?” 我深吸口气,尽量让自己重新平静下来,然后起身,淡淡的说了一句:“我出门了。” 二 万民碑 我坐着一早准备好的马车,除了车夫,谁也没带,就那样出了红园。 一路上风雪呼啸,车轮碾碎厚厚的积雪,我坐在车中摇摇晃晃。 路上基本上没有行人,宛大的璧都,笼罩在苍茫的大雪中,像一个披着丧服的遗孀,静郁而悲伤。 透过车窗的皮帘子缝望出去,沿途有很多人家檐前挂着白灯笼,灯笼在阴霾的暗青色的街景中发出淡淡的光,照得道路一片凄清。 十二月初一,是薛采的忌日。 但事实上,他不是在这一天死的。 他死在十一月,因为感染瘟疫的缘故,下人只能将他的尸骨当场焚化,再带着骨灰回帝都。消息传回来时,沿途百姓无不痛哭哀涕。大家怕他的鬼魂找不到回家的道路,就纷纷在屋檐上挂起白灯笼,照亮了从寒渠到帝都的道路。 当时的女王姜沉鱼,选在十二月初一亲自为他下葬。自那以后,每年的今天,帝都都会下雪。而点灯,就成了璧国的一种习俗,至今仍在延续。 我望着那些点灯的人家,原来……你们也没有忘记他么?不过,他那样的人,是谁都无法忘记的吧…… 传说中的人物;绝世风流的人物;独一无二的人物……那样的一个人,为什么偏偏,要伤我的心呢? 我垂下头,捂住胸口,曾几何时,那里曾经盛开过一朵花,但如今只剩下了一个深深的伤口。这么久了,伤口还没有愈合,每次呼吸都会牵扯到,让我疼痛,让我郁卒,更让我绝望。 我这一辈子……难道就没法摆脱薛采留给我的阴影了么? 即使我最终毁掉了他,也摆脱不掉么? 我的眼泪在顿悟到这个事实之后,黯然流下。 薛采的墓,选在京郊十里的青岚寺中。 墓前除了那块鼎鼎大名的抱母石以外,还有一块万民碑。碑上密密麻麻的刻着一万人的名字,因此又叫万名碑。他们全是梨晏五年那场瘟疫里的生还者,这些人因他而活了下来,他却为了他们而死了。 不知道旁人看这万民碑是何感觉,在我看来,世事讽刺,莫过于斯。 薛采一生谨慎,甚至可以说是老谋深算,铲除异己,镇压叛乱,从来都是运筹帷幄、滴水不漏,但却最终算错了天灾,断送了自己的性命。 堂堂一国丞相,竟然亲临死亡之城,说的好听是勤政,说的难听就是送死。他再怎么神通,也不过区区凡人,竟与天斗,活该命短! 直到今天我想起这点,都忍不住咬牙生气,但下一刻,又为为此生气的自己而感到悲哀:放不下……放不下……我胡倩娘,中了薛采的毒,竟到现在了,还是放不下。 每年都眼巴巴地赶来这里拜祭他,至今看不上世间任何男子的云英未嫁……我所为你耽误了的、牺牲了的,薛采,你若天上有知,可会感动?还是会后悔? 凝望着万民碑后白雪皑皑的墓地,我的心,便如着苍茫大地一般的寂寥了。 明年……我一定一定不要再来这里了。 我来这里,就表示我还放不下,我放不下你,又如何去嫁别人? 薛采啊薛采,你害我不浅啊!为何当年,我偏偏就遇到了你呢?明明我比你年长五岁,明明我们相隔万里,是怎样错乱的命运,将你我之间误缠了红线,至今纠结? 青岚寺的钟声突然响起,一群乌鸦受惊地从枝头飞过,发出长长的嘶鸣。 于是我不禁想起最后一次见到薛采时的情形,那时好像也有这么多的乌鸦,它们也从我头顶成群成群的飞过,盘旋着,久久不去。 那天,薛采说了些什么? 我明明把跟他之间的初遇记得那么那么清楚,可为什么却忘记了别离时的情景?他说什么了?让我那么生气? 我记得我当时气的浑身发抖,咬破了嘴唇,还反手打烂了什么东西……但究竟是什么东西呢?却怎么也记不起来了…… 三 来者谁 看过薛采的墓后,我本决定立刻下山回家,不料大雪封山,竟将通往山下的一座桥给压榻了,因此走到一半,只能折返。 青岚寺的僧人们披着蓑衣前往抢修,我则被留在寺中,等桥修好。 主持方丈怕我无聊,于是派了名小和尚陪我下棋。那小和尚法号慧达,唇红齿白,乌溜溜的一对大眼睛,长的极为可爱。 我问他:“你多大了?” 他弯眼一笑,露出两颗小小虎牙,“回女施主,小僧今年九岁。” 我的眼神一下子就迷离了起来。 九岁。 竟然又是这个年纪。 慧达摆开棋局,落子的动作无比纯熟,我不禁又问:“你的棋下的好么?” 他歪头想了想,“下的不好,还请女施主赐教。” 一局下来,却是与我不分胜负。 我凝视着他,久久难言。他还待布棋,见我不动,便抬起长长的睫毛,露出几分诧异:“女施主,还下吗?” 我按住棋子,轻叹道:“不下了。” “那……我陪女施主做些别的?”大大的眼睛转动着四下看了看,却因为找不到其他可以做的事情而呈现出几分失望,“要不,我说些佛家的小故事给女施主听?” “不用了。我不爱听故事……不如说说你吧。” “我?” “我去年来,没看见你。你是新来的么?” “回女施主,我本来是原生寺的,师父说让我来跟这里的方丈多学点东西,所以今年三月送我过来的。” “你……的棋下的真好。”我不是恭维。我之所以如此骄傲,不仅仅只是因为我是天下首富的女儿,更因为我自小便琴棋书画无所不精。这个小和尚才九岁,就能在棋艺上与我一争高下,可见聪慧。 慧达不好意思了,脸微微的红了起来,垂头道:“是女施主承让了。” “现在的孩子,真是越来越聪明的早了。” 慧达谦虚道:“哪里哪里,我很一般的啦。师父说了,做人最最要不得的就是骄傲自满。需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别且不说,光是院外安葬的那位前朝的丞相大人,就远超于我,听说石头上的那首诗是他四岁时写的……真了不起,四岁就能写出那样的诗……” 我的思绪一下子飘远了。 有关于薛采的话题,于我而言,就像衣食住行般萦绕左右,不可挣脱。我千万次下定决心要忘记,但总有人会不时的提起。 慧达叹道:“不过天妒英才,竟也那般薄命。听说他是感染瘟疫死的,死的时候也不过才十五岁,当时的女王亲自赶赴寒渠想见他最后一面,都被他严加拒绝了……” 他不提此事也就罢了,提起我就好生恼火,忍不住出言讥讽,“他嫌命长,活该自闭门内孤独死去!” 慧达震惊的看着我,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张了张嘴巴,却没有说出来。 我被这个话题搅合的心烦意乱,便起身道:“我有点困了,小师父请回吧。” 慧达连忙躬身退下:“如此,女施主好好休息,小僧告辞。” 房门被轻轻的带上,我捧住额头,感应到太阳穴处一阵一阵的抽悸,疼痛难当。我忍不住起身,推开窗子,寒冽的冷风涌进鼻息,整个人一激灵的同时,疼痛的感觉便消散了。 就在那时,我看见了两个人。 一男一女,非富即贵。 因为他们身上那件看似不怎么起眼的蓝色披风,乃是用极为罕见的蓝狐毛皮缝制而成,属于那种就算有钱也买不到的珍品。 更因为他们举手投足间的优雅,无不显现出与生俱来的尊贵之气。 而且,他们还都非常非常美丽。 男子身长玉立,一双凤眼,不笑时也带着三分笑意;女子纤细窈窕,淡眉小口,气质沉静。 一动,一静;一妖娆,一文秀;一热情如火,一婉约似水。 堪称绝配。 我看着看着,忽然辛酸了起来。 为何世间有仙侣如斯,却独留我凄凉一人? 那两人又是谁?来这里做什么? 第二个问题很快就得到了答案。因为我看见他们走到了薛采的墓前,女子将手里的提盒放到地上,打开来后,全是吃的。 白糖方糕、赤豆甜糕、水卤豆皮、云州香饼、香鱼蛋粉、菊花栗子……但凡所能想到的小点心,竟然都齐了。 我惊讶的说不出话来。 不是因为这些东西有多么稀奇,事实上它们都很便宜,几文钱就能买一大把,我所惊讶的是这些天南地北地方特色的小吃,竟然汇集在了一处! 她到底搜罗了多久? 只见女子将小吃一碟碟的摆到薛采墓前,然后轻轻的开口,声音清甜,极为悦耳:“我又来看你了……我知道,你不喜欢吃甜食,我带这些来,也不是给你吃的。而是让你知道,这一年来,我又去了哪些地方……” 口吻很是亲昵,于是我更感好奇——她是谁? “宝宝快要出世了。”女子抚摸着自己的小腹,我这才发现,原来她竟是名孕妇,“如果你想给他起名,就托个梦给我,如果你不来入梦,那他也许真的得叫双黄连这个难听的名字了……” “喂喂喂?”一直在旁边微笑不语的男子听到这里,忍不住也开口了,“这名字哪里难听了?” 女子笑睨了他一眼,继续道:“总之,当我拜托你也好,快来入梦给我的孩子起个名字吧,免得他长大后因为名字而被人取笑。” “谁敢取笑我们的孩子?”男子哧鼻,流露出一种与生俱来的傲态,却在女子起身时,第一时间去搀扶,看得出,是个非常细心的丈夫。 女子转头,忽然朝窗内的我看了过来,我下意识的就想躲,却听她道:“这位姑娘,大雪封山,我与夫君暂时都回不去了,不知方不方便进屋休息一下?” 我连忙应道:“夫人快请进来。此处非我住所,我也不过是路人而已。” 男子便扶着她走了进来。 刚才隔着三丈远看,已觉他们仪容风神为一般人所远远不及,如今近在咫尺,越发觉得气势逼人。我之前说错了,他们不是非富即贵。他们就是贵。 富有,与权势,是两种定义。 虽然通常来说,有钱就有权,有权就有钱,但较权势而言,富有还是要弱气些的。这一男一女,虽然毫无倨傲之色,但一看他们的眼睛,就立刻让人萌生一种要臣服的怯懦——而这种气势,即使是当年傲极天下的薛采,都是没有的。 男子朝我拜谢,我连忙回礼,两人便在慧达原来的座位上坐下了。女子看见残棋,抬眼重我一笑:“姑娘也喜欢下棋?” “打发时间而已。” 她提议道:“我看外面的雪,一时半会也停不了,听说山下的桥断了,不知道要修到什么时候。不如我们来对弈一局?” 今天是怎么了?人人找我下棋? 不过,我为她的气势所逼,虽有点不太情愿,但还是同意了。 这一下,就是整整两个时辰。我倾尽了生平所学,却越陷越深,下到最后,连额头的冷汗都出来了。 男子见我如此,不禁扑哧一笑:“喂,见好就收,你真要逼死人家么?” 女子怔了一下,松手道:“一时忘形了。”停一停,又道,“姑娘的棋下的真好,让我忍不住就急了,动了执念。” “哪里,夫人的棋才是真好。”我擦汗。也许我是真的自视太高了,自以为棋艺不凡,不想一日之内,就连遇两位对手,如果说慧达的棋艺还与我在伯仲之间,那么这位夫人,则是在我之上了。 “姑娘……”女子的目光在我脸上打了个转后,“你的气色不是很好,可是病了?” 我一怔。 “妾身略通医术,姑娘如不嫌弃,可否将手腕给我?” 我咬了咬唇,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将手伸递出去。细柔的指尖带着温暖轻轻搭到我的脉上,女子眉头微蹙,面色逐渐凝重,不待她开口,我便连忙抽手,起身道:“你不用说了。我、我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很清楚,我没有病!” 我没有病,我有的,只是夜夜失眠,日日倦懒,以及,长达三年的闭经。 女子静静地看着我,眼波非常非常温柔,让我不禁想起娘亲。小时候,每当我做错了什么,娘亲都会这样静静地看着我,一直一直看着,直到我心慌的道出真相。 娘亲在我六岁时就病逝了。 我有时候觉得都是因为她死的太早,所以我长大后才会性格残缺。虽然从小到大我应有尽有,却独独没有一个可以指正我,责罚我,劝慰我的母亲。 而今,再看到这相似的目光,相似的表情,我的心,一下子就乱了。 “我……我……”我咬着下唇,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又拼命的想说些什么,慌乱的结果就是眼泪汹涌而下,又是窘迫,又是委屈。 女子和男子对望了一眼,男子开口道:“姑娘莫要着急。外子一向心善,相逢即是有缘,她只是想帮你一把,没有别的意思。” 我抬袖捂眼,低声道:“我知道,我知道。我也不是因为你们而哭,我只是、只是……自己太内疚了……” 是的,我太内疚了。 内疚,就像一把钢刀,日日夜夜的悬在我心上,摇来晃去间,就将我的心划得伤痕累累。 因为太内疚所以我选择遗忘。我假装自己已经不记得那天发生的事情。但怎么可能不记得呢? 因为,因为,因为…… “我不肯救一个人,所以……我遭到了报应。” 四 胡不悔 我不肯救的那个人,就是薛采。 姜梨五年十一月,我得知了薛采感染瘟疫,病倒在寒渠的讯息后,立刻带了十六位名医,奇方良药无数,比女王甚至更早的到了寒渠。 入我眼帘的,便是荒芜一片的六疾馆。 我示意仆人拍门,指明要找薛采。守馆的侍卫却告诉我,薛采不见任何人。 我急了,站在门外高喊道:“薛采!我是胡倩娘!你还记得我吗?我是你的未婚妻!” 守馆的侍卫吓一跳,震惊的看着我。我才不理会众人的惊诧目光,亲自走上前去,拍了拍门,“薛采,我是来救你的,你快开门!” 馆内安静了好一会儿后,薛采的声音才从里面传了出来:“你救我?” 他肯应话,我大喜,点头道:“正是,我带来了宜国和燕国最好的大夫,你快开门,让他们为你诊治。” 吱呀一声,馆门开了。我刚想进去,薛采在里面道:“只准他们进来。” 于是侍卫们就把我拦在了门外。我有些气恼,但想到他是为了我好,怕我也被传染所以才不许进去的,气便消了,乖乖在门外的马车上等着。大概过了足足一个时辰,十六位大夫才陆续从里面走了出来。 我忙掀开车帘问道:“如何?能救吗?” 为首的孙大夫拱手道:“回胡小姐,经过我们一致商量,认为有三成把握。” “怎么这么少?不过算了。有三成希望也不能放过,你们还在等什么?快开方子啊!” 孙大夫露出为难之色,“不过,药引那边却是有点难处……” “要什么药引?” “除了药材之外,还需要一样东西。” “别啰嗦,快说啊,什么东西?”这天底下,还有什么东西是我胡家没有的么? “回胡小姐,听说小姐祖上有一块传世琉璃,具有奇效,贴身佩戴,可防百毒。” 我心中一颤,意识到了他为什么这么为难:“你……要那块琉璃?” “是。薛相的瘟疫与旁人还有所不同,他起码是被十人以上给传染了,那些毒素错综复杂的交集在一起,因此,若想医治,首先要先驱毒。而当今天下,没有比胡家的那块琉璃更好的驱毒之物了。所以……”孙大夫说到这里,停下了。 我凝望着黄沙地面,久久不语。 那块琉璃再怎么名贵,我也不会不舍得的,只不过……那是娘亲临终前留给我遗物,意义就变得深重了。 也许是经商久了,在这个事件上我的反应自然而然的变成了——用娘亲的遗物为薛采治病,是值,还是不值? 我在考虑了足足一盏茶功夫后,深吸口气,打开车门,再次走到了馆门前。 “薛采,我有一块琉璃,有三成的把握可以救你。但是……我是个商人,要我付出一些东西,就得用同等的东西来换。” 薛采的声音里带了些许激动:“琉璃?你要用什么换?” 面对生死,即便如他,也果然是在意的吧。 薛采,你自从知道医治无望后,就把自己关进了六疾馆内,但我知道,你是不甘心真的就这样死的。如今我将机会给了你,如果你真是我所爱慕的那个男人,就给我抓住它!给我活下来! “那块琉璃没有价格,除了因为它可解百毒之外,更因为它是母亲留给我的唯一遗物。母亲亲手将它挂在了我的脖子上,这些年来,日日夜夜,即使是洗澡,我也没有摘下过它,你可知……是为什么?” 薛采沉默,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不过我也不需要他真的回答,便继续说了下去:“因为,它在代替我娘陪我,并且,没有意外的话,它应该一直这样陪我到老。” 薛采继续沉默。 “你现在快死了,需要这块琉璃当药引救命。我也不是不肯。但,你要给予我同等的东西换它。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我说的很含蓄,但我知道薛采是一定能听懂的。 琉璃要日日夜夜的陪我。而今,我给了他,那么就要换他来日日夜夜的陪我。 ——我所摆出的,就是这个条件。 但薛采长时间的沉默,却让我受尽煎熬。为什么?为什么还不答应?我本来就是要嫁给你的,你早该知道的。别用对别的女人的那套对我,说什么你其实喜欢的一直是前朝的曦禾夫人,要比她更美才能嫁给你,这套对我不管用!我胡倩娘是什么样的人物,又岂是区区一个曦禾夫人可以比拟的? 娶到我这样的妻子意味着什么,世人皆知。聪慧如你,更不会不晓。但你却一直犹豫、犹豫、犹豫,为什么? 我……等了你六年。 薛采,虽然从没正式说起,但是,我真真正正的等了你整整六年。从十五岁,等到了二十一岁啊。 “薛相不同意?”最终还是我按捺不住,出声催促。 门内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 我的心一紧,接着便听薛采道:“胡姑娘的好意薛采心领了,但是不用了,姑娘还是回去吧。” 周围有数十双眼睛正在看我,我一下子就急了:“薛采?难道我胡倩娘配不上你么?” 薛采答了我四个字:“齐大非偶。” 我的心,哗啦啦就那样碎了一地。 其实,内心深处也不是不知道的——薛采若肯娶我,早就娶了。但却一直自欺欺人的对自己说因为他年纪太小,怎么也要弱冠之后才能提亲,就这样一年年的骗了下来……骗到今天,自食恶果。 被他公然当那么多人的面拒绝。传扬出去,天下人该如何笑我? 胡家的大小姐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却只想要一个薛采,而她偏偏就得不到一个薛采…… 太屈辱了…… 太屈辱了…… 太屈辱了! 巨大的屈辱感席卷而来,我气的浑身发抖,却仍是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道:“薛采,作为我的夫婿,你就可以顺理成章的得到这块琉璃。而我胡倩娘也不是什么蛮横不讲理的人,你日后遇到喜欢的人,娶她为妾也不是不行,你何苦非要在这种关头拒绝我?” 身旁的孙大夫也跟着帮腔:“是啊,薛相,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薛相请三思!” “薛相请三思……” 一转眼间,周围的人全都跪了下去,齐声哀求那个人不要放弃。 但被哀求的对象却依旧不为所动,声音淡然,宛如我初见他时的样子,“生死有命。我一生最恨就是被逼选择。胡小姐,带着你的琉璃回去吧。” 他、他、他竟然这样说话!我气极而笑,颤抖的直起腰:“那么薛相就休怪我吝啬,不肯以琉璃救你。” 他凉凉的回我两个字:“不用。” 我一脚踢在了门板上,破口大骂:“那你就去死吧!你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你这个混蛋!你竟然宁可死也不肯娶我,你以为你是谁?你又以为我是谁?你快死吧!你死以后我就可以嫁人了,就不用再想着也许有一天你记起了我给你抛的绣球,会来宜国提亲娶我。我告诉你,我一定会嫁个比你还好千倍、万倍的人,你有什么了不起!”骂到最后,变成了哭泣。 薛采在门的那一头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保重。” 我扯下脖子上的琉璃,狠狠的掷在地上,哐啷一声,琉璃撞到石阶,砸个粉碎。我犹嫌不够解气,还用脚拼命的踩,直到踩得混进了泥土里收也收不回来时,才转身离开。 “你,你,还有你们,都跟我回去!别再在这里丢人现眼了。人家一心求死,那就祝他早登极乐!”说罢,我砰的关上车门,就那样愤愤地坐着马车又回去了。 砸碎了琉璃,也没换回一个丈夫。 这笔买卖,我输得一塌糊涂。 只是当时,心中还是残留着最后一丝希望——总觉得薛采那样的人,是不可能那么轻易就死掉的。 谁知道,我刚回到家的第三天,就传来了他逝世的噩耗。 我当场两眼一黑,就此昏迷,不醒人事。 薛采…… 薛采…… 薛采…… 你可是恨我当日宁可把琉璃砸碎也不肯施舍救你,所以自那之后夜夜来梦,让我内疚,让我悔恨,让我形销骨立,逐渐衰老? 我……我……我…… 我捂住自己的眼睛,就那样哭在人前,哭的毫无形象。 五 子可归 女子和男子听完我的描述后,脸上的表情都很奇怪,尤其是女子,眼中泪光闪烁,竟似也要哭了。 男子轻拍着她的肩膀,试图安抚,而她终究是没有忍住,两行清泪沿着光洁的脸颊滑落下来,滴到了我们交握着的双手上,滚烫滚烫。 我哽咽道:“我是不是做错了?夫人,你告诉我,我当年,是不是错了?” 女子只是望着我哭,不说话,看起来比我还要悲伤。 我这才想起她的身份,不由得问道:“对了,我看见你们来拜祭薛采,你们莫非是他的……?”后面的词我无法形容。亲人?世人皆知薛采全家被抄,唯一幸免的姑姑也最后病死了,他在这个世界上可以说是孤家寡人一个。朋友?以薛采的性格,真的会有朋友么? 那么,他们究竟是谁呢?为什么竟会为薛采的事情如此伤感? 男子递了块手帕给女子,女子伸手接过,默默地拭去了眼泪,然后做了几个深呼吸,这才将目光重新投注在我身上,眼神很柔软,但让人看着心酸。 “我们年轻的时候……都会做错事情的……不是吗?”她握着我的手,从她手上源源不断的传来温暖的感觉,让我的心一下子就平静了下来。 “如果,你为此耿耿于怀,不能原谅自己,所以久疾缠身,不得解脱的话,没有必要。因为,薛采根本不恨你。” “你怎么知道他不恨我?” “因为他对你有愧。” “你怎么知道他对我有愧?” 女子眨了眨湿漉漉的睫毛,笑了:“我了解他。虽然他表面上看来非常冷漠,性格也不好,但其实,内心很善良。你喜欢他,是他的造化,他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还是感激你的。毕竟,有人喜欢,是很美好的一件事情。而你为他,耽误了那么多年,他知道了,心疼都来不及,又怎么会恨你?” “可是……我没有救他……我可以救他的……” “你自己也说了,当时的希望只有三成不是么?也许你用了琉璃,但薛采也没能活下来,那样的话,你岂非会更难过?” 我呆了一下。 “我如果是薛采,我肯定是这么想的——那块琉璃对胡姑娘来说这么重要,君子不夺人所爱,我不能要。而且,她那么喜欢我,如果她最后还是救不好我,肯定会更加伤心,她已经为我耽误了六年,我怎么能再耽误下去呢?所以,不如让她恨我,让她对我快点死心,这样以后她再想起我时,就可以解脱,而不是留恋……”女子说到这里,目光里流露出璀璨的光,令她整个人看上去越发的美丽了,“薛采希望胡姑娘快乐都来不及,怎么会怨恨你,去梦里报复你呢?所以,我觉得如果胡姑娘真的喜欢他,就应该好好的,哪怕是为了他而好好的继续活下去。因为,活着,其实是多么多么难得的一件事情啊。” 我再次流下泪来,但这一次,不为痛苦,而为感激。 佛祖拈花,迦叶微笑。 是不是指的就是这一瞬间的灵犀顿悟? 诚然,如这女子所言,活着,其实是多么多么难得的一件事情啊…… 六 长相随 桥修好后,我当夜就下了山,从此再也没有见过那两人。 我最终还是没有问他们是谁。 缘聚缘散,这等贵人,相识是幸,但相守可能就是劫了。 当作彼此命中的匆匆过客,最是恰当。 说来也奇怪,自那天后我晚上就能睡着了。薛采没有再入我的梦。而我第二年的十二月初一,也没有再去璧国。 再过一年,我便嫁了。嫁的是四婶口中厚道老实的孙公子。洞房花烛夜,他掀开我的盖头,我们彼此一个照面后才发觉,原来当年,他是我带去寒渠的十六位名医中的一位。 他亲眼见到了我最尴尬的样子,他知道那个蛮横无理宁可砸碎琉璃也不拿出来救人的富家千金就是我,却依旧肯娶我。 缘分如此,还有什么可说的? 四婶说的对,男人啊,有多能干,有多本事,其实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对我好。 找个对我好的丈夫,才是一个女人最大的幸福。 只是午夜梦回,偶尔想起,还是忍不住会想——若我当年放下私念救了薛采,若现在薛采还活着,他会做些什么呢? 必定,又能给这个世界增添更多精彩、更多故事、也更多传奇吧? 又是一年冬至,白雪如烟,晶莹剔透,宛如琉璃。 好一场琉璃大雪。 好一个瑞雪丰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