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欢》小说网络版一共有七则番外,在小说结局中黑子和姜尚尧因黄毛从此两人有了隔阂,番外中庆娣和爱娣两人总是找机会让黑子和姜尚尧见面,两人在庆娣和爱娣帮助下最终解除了误会,庆娣,姜尚,爱娣,黑子两对情侣最后也终成眷属,成了一家人。 番外一 三灶乡幸福村村口杂货店的门槛上,头发花白的老汉迎着多日不见的太阳眯了眯眼,接着低下头,小心翼翼地将一撮撮烟叶碾碎的烟丝放在纸上,然后轻轻掀起底端,顺势向上一推,大腿上那张平铺的烟纸就变成膝盖头的一支自制烟卷。 这动作不知重复过多少次,看来娴熟无比,但老爷子仍旧自得地笑了笑,手指捋平烟身,粗粝的指尖沾了两口唾沫将接口粘合。 点燃了深深吸一口,辛辣的气味攻进肺腔,老爷子砸吧一下干涸的嘴唇,一脸享受的表情,连嘴角的皱纹都似乎荡漾着这个村的名字。 农闲时,村里的劳力几乎都下了附近的矿窑,冬日的午后,幸福村的村口只隐约听见远处的几声狗吠和孩童的叫嚣。 可是,一声刹车打断了老爷子独享的寂寥。 大儿子以出外打工的名义流落到外乡避风头,那时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一走数年,第一次确切的音讯居然是进了冶家山监狱。 好不容易出来了,又嫌丢人,家门都没踏进一步转头又不知去了哪。 刘大磊他娘数数日子,这居然是十多年来全家第一次齐齐整整坐一桌吃饭,看着闷头喝酒的老大老二,想起死鬼老头子,粗糙短肥的手指头又抹了把眼。 以前村里人都说刘家老大机灵,将来是个有出息的,包括刘大磊也预料不到,到头来撑起这个家的居然是闷声不吭的弟弟。 他入狱前寄回的那笔钱,是老二做主用老婆娘家的名义买了两辆货车,后来主动上缴完赃款,就靠这两辆车和小舅子跑起了运输,也是靠老二赚钱给爹办了丧事,家里又起了三层小楼。 弟媳妇一声反对也没有。 为了这个,刘大磊不顾乡下规矩,坚持让弟媳坐上桌,实心实意敬了杯酒。 弟媳妇叫桂枝,这天桂枝的妹妹来家帮忙,就是门口见到的秋枝。 这一同桌坐下,再一敬酒,秋枝挺为姐姐高兴,觉得传说中姐夫这个不成器的哥哥为人还不错,最起码懂得尊重人,而且一身笔挺西装,人模人样的,说话做派也和村里人大不同,她是越看越顺眼。 刘大磊他娘情绪平复下来,那些伤心渐渐被喜悦取代,视线从桂枝怀里的孙子移到扭扭捏捏坐着桌旁的秋枝身上,再顺着秋枝眼角的余光转到大儿子身上,心里一乐,脸上笑开花来。 这是刘大磊投奔他姜哥进矿场上班的头一年,这一年南村的露天矿场开挖,周村的矿井打好了井道;这一年他混进聂二的夜场,一个人几乎搬空了财务室;这一年他把矿上的分红一股脑塞给他娘,理直气壮说这是干净钱,明年估计更多。 哪知第二年春节回家他娘没了好脾气,一扫帚横敲在他准备迈进院门的小腿上,拄着扫帚就开骂:“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的会打洞,跟你死鬼爹一样,手上攥几个子不知道刘家门朝哪开!”这样仍不解气,一手拎着刘大磊的耳朵,一直把他拎进门。 刘大磊哭笑不得,“我还不是你生的?” 刘大磊他娘听了这句跳起三丈高,正准备继续发狠地拎,听了儿子喊疼才不忍地放手。她憋了半年的火,不为别的,就为大儿子半年多不着家门不说,连秋枝那样的好姑娘居然也看不上。 刘大磊跟着师傅混那几年,也不是没碰过女人,他敢站村口大言不惭地吼一声全村开荤最早的舍我其谁。可是在冶家山的那些日子,读着从姜哥那辛苦偷来的一两封信,想象一个温柔的女性的声音说着那些暖心窝的话,他才知道,女人,不止是冬天里暖被窝的。 后来出来亲眼见到嫂子,再鞍前马后地照顾着,被照顾着……刘大磊怎么看得上泼辣的秋枝? “眨眼你侄儿都上学了,老大不小的,你不操心我操心!你跟娘说,你在城里有了还是怎么?犊子我丑话说在前头,你敢娶个作怪的妖精回来,外头不能下地,家里不能上灶的那种,我连刘家门都不会让她进!” 刘大磊心想按他娘的标准,嫂子那样的只怕只能当撑衣杆来用了。挠头说:“我要找个有感情的。” “放屁!感情能当饭吃能生娃?”他娘不以为然。“秋枝怎么看怎么好,人勤快,里外一把手,更何况和她姐一样的屁股,保不准也和她姐一样,进门两个月就怀上!” 看儿子无奈的表情,他娘想起这大半年来二媳妇几次撮合的结果,幽怨地叹口气,扯了凳子一屁股坐下,问:“说说,你究竟要个什么样的?” 当然……是嫂子那样的。不一定要那么高,也不一定要秋枝那样圆滚滚的肉,但是,笑起来要细眼弯弯的,看着心里就舒畅。说话速度也要慢点,听见像夏天喝了放糖的凉开水。最好,最好也是教书的。刘大磊想起南村学校老杏树下,啾啾乳燕的注视下,嫂子给村里孩子补习的那张小方桌。 刘大磊觉得不太可能,嫂子那样的天底下大概就那一个。想到姜哥的好运气,不由有些气闷。脑海中再浮现年初四晚上姜哥挽着那个骚娘们一起进酒店的背影,闷气化成一缕邪火,没处发泄,恨恨的,一手捶在车门上。 从“义”字上说姜哥救过他一条命,又给了他一个安身所在,他不能做背后捅刀子的事。可从“忠”字上说,嫂子那么好的人,瞒着她,他万分过意不去。虽然姜哥目前和那骚货没什么,可保不准发展下去将来会有什么,连他娘都知道男人有钱就变坏,那句话怎么说来着?饱暖思□。 午夜的原州,春寒料峭中街头也空寥寥的,刘大磊开着宝马七慢悠悠地往龙城国际而去。他心里难受,车技又高,索性两手抱胸,只是轻踩油门,保持直线行驶。 两眼呆滞地望着前路,慢悠悠走了几十米远,一辆自行车由背后驶来,车上的人奇怪地看了眼这辆龟速的豪车,然后继续蹬向前。 刘大磊后来向小蔚子坦白当初那一刻的心理,可能是出于无聊,可能是出于残留的侠义心,总之没想太多就追了上去。打死他也不会承认的是,那把随风飞起的长发,掠过他眼角余光的瘦削背影实在太像嫂子。 感觉到他追,自行车上的人像回头瞥了眼,接着发狂地往前蹬脚踏。刘大磊被姜哥和嫂子两个人,被忠义二字折腾得纠结不已的大脑这一会没反应过来,他心想这大半夜的街上车是不多,可也要注意啊,蹬这么快真有特殊情况刹车都不及。 那辆自行车骑得飞快,眨眼到了路口,一个急刹停在一辆110面前。 刘大磊看见车上那姑娘凑近110窗口说着什么,还不时回头过来向他指指点点,他这才反应过来,看见下车向他而来的民警,只觉得110的顶灯晃得他眼花。 那两条挑起的眉毛,那双含怒控诉的眼睛,刘大磊下车瞅着那个瘦伶伶的姑娘,心想这回误会大了。 作者有话要说:把今天记成星期一了,无语挠头。争取星期五多更点。 番外二 二货相亲记 又是呼气检查有没有醉酒驾驶,又掏出各种证件校验身份,忙了一轮,刘大磊在民警面前抬起手腕,示意表上的时间,“我是好心!夜里两点多快三点了,小姑娘一个在这大街上,要是碰上坏人了怎么办?我只不过想送她一下,帮帮人。” 夜幕中,刘大磊腕上的劳力士金表几乎闪瞎了民警大哥的眼睛。原州城里有钱人多的是,在我面前划什么胖?民警大哥脸色有些不好看。 “好心?你是不安好心!”被追的妹子站在警车旁,气愤愤地指责,“半夜三更开那么慢,还贼头贼脑的到处瞄。看见我了突然加速追上来,你说你有什么目的?瞅你尖嘴猴腮的就不是好人!” 刘大磊长这么大,虽然从没有被人夸过长相,但也自认五官端正对得起社会。而且当年师父曾经说过当贼的最忌讳的就是一脸贼相,他致力于塑造纯朴形象二十多年,从来就没被人指着鼻子骂一声“贼”的。这种人参公鸡简直是侮辱他的专业性! 他的目光从那姑娘的头发丝打量到皮鞋尖,这一看看得心里悔死了。他想:我刚才什么眼神?从哪一点感觉她像嫂子的? 虽然像嫂子一样瘦,但瘦得胸比嫂子还平,一看就知道发育期没吃过饱饭。而且她既没有嫂子那温柔的弯弯细眼,也没有嫂子说话先带笑的模样。反而浓眉大眼的,配一张巴掌大的小脸盘,浑身上下半点女人味欠奉,分明还没长成。 由里到外没一处能激发男人的禽□望,“对你有目的?也不瞅瞅尊容!” 女人最忌讳大概就是这类话,刘大磊说了又后悔起来,他再二,也没有半夜三点站大街上和人对喷口水的兴致。眼见那小姑娘眉头一拧,平胸一鼓,一副准备开战的架势,他当即退后一步,堆起满脸笑,转头对那两个民警说:“大哥,我真是好人。你说光天化日之下,我能做什么?”说着就递上烟去。 那两警察拦住他的手,“大家谁也不认识谁,别套近乎。” 刘大磊收了烟,稍欠欠身,“我检讨我检讨!刚才确实是我的错,没考虑太多,只觉得见义勇为是每个市民的责任……” 警车旁的三个人面面相觑,接着就见刘大磊重新抬起头,对小姑娘郑重说:“要是吓到你了,对不起。” 对他的即兴表演,那姑娘撇撇嘴,嘀咕说:“你就使劲装吧!”说着望向两个民警。 刘大磊知道这种事无论追究动机还是证据,怎么都冤枉不到他头上,他纯粹是怕了和衙门里的人打交道,只想快点脱身,所以先服了软,给大家个台阶下。 果然对方也是聪明人,教训了他一通后放他离开。上车前,听那妹子和警察打商量,请他们送她回去。他心想师父说的没错,这世上哪有傻瓜,哪用得着他浪费好心的。 这一桩糗事说出去平白让人笑话,刘大磊自然不会告诉嫂子,至于严关王霸龙那些兄弟面前,更加不能毁了一世英名。 第二年的夏天,刘大磊他娘突然打电话来,说是给他相了门好亲。据说是发动了周围所有亲戚,终于在隔壁村的隔壁村寻到个合适的。是他七舅公的侄儿媳妇的娘家亲戚,模样标致,家里就一个哥哥,没负担,而且毕业就直接留省城工作了。 刘大磊心中忐忑,坐在约定的西餐厅里来回寻思,这样的……能看得上他吗? 过了约会时间小半个小时,一个女的在他对面坐下。对方嫣然一笑:“你就是刘大磊吧。我是舒倩倩。对不起,来晚了。” 刘大磊费了老大的劲才把嘴巴合上,知道不用多说一个字,这事黄了。 哪知对方礼貌地看了他几眼,并没有半点拂袖而去的迹象,反而笑意渐深,颇有几分满意的欣喜。 馅饼真掉下来了?刘大磊坐直了些,谨慎发问:“三灶乡小龙沟村的舒倩倩?” 见对方点头,他这才舒口气,蓦地高兴起来,“饿了吧,先吃饭,点你爱吃的。” 侍应生递上菜单,脸黑得像身上那套制服的颜色。 不过刘大磊压根没注意。 自我介绍完毕后,他的目光聚焦在桌子对面。这时正是八月,舒倩倩穿条短袖裙子,露两只白白的嫩胳膊,执叉的尾指翘起,着实可爱。淡淡香水味袭来,刘大磊薰薰然又陶陶然。 脑子正犯糊涂的时候,对方突然发问:“听说你在闻山煤焦电公司上班?那以后有没有到原州发展的想法?” “我经常出差来原州,这个没影响,你放心。” 舒倩倩满意地点点头说:“工作很辛苦吧,听我表嫂说你们公司效益挺好,每年分红也不少。” 分红多确实是实话,但刘大磊没跟他娘解释过是矿场的分红,想来老娘也就没有和对方仔细说清楚。 “我这人要求不高,够用就行。而且多的都一把交我妈手上了,她管着放心。”刘大磊老老实实地答。 侍应生端上两客牛扒,正好遮住了舒倩倩微微皱眉的模样。 “那如果在原州生活,你有没有考虑过一些现实问题,比如说住房,户口,将来孩子的教育……” 刘大磊手上的刀叉停了下来,“这个我确实还没想那么长远。现在工资还行,攒也攒了些,可去年帮我弟多买了两辆货车跑运输,现在没剩下多少。在原州买房子……这个,还要过个一两年才敢认真想。” 舒倩倩立刻愣神。 “——还有,我那工作也不能换,老大嘴上嫌弃我正经事不干只会浪费粮食,可你别说,不是有我兜着,那些琐碎事能把他烦死。他缺不了我。” “老大?”舒倩倩面带疑惑。 “是啊,就是我老板,我帮他开车。” “开车?”舒倩倩的目光从他的腕表到他的西装前襟,不可置信地喃喃,“不是说你在闻山煤焦电公司做总经理助理吗?” “是啊。那也就是说着好听,其实就是司机。我出狱后跟着我姜哥……” “出狱?!” 尾音凄厉地上扬,伴着不远处扑哧一声轻笑。刘大磊愕然:“是啊,我娘没和你说过我的事?” “我……”舒倩倩拿起腿上的餐巾扔回桌面,又去找自己的袋子。 “倩倩……舒小姐……” “你!”颤抖的指头指向刘大磊不安的表情,“你当我今天没来过。” 逃难般密集的高跟鞋敲击木地板的声音逐渐消失,刘大磊依旧木讷愣怔着。 “妈,你怎么能糊弄人家?”电话里他问。 “还不是为了你?不用多说,娘知道肯定是黄了。”那边不迭叹气,“犊子你想想,你要的那种能看得上你吗?难得秋枝儿不嫌弃你蹲过号子,多好的姑娘。听娘说一句,老老实实娶了她,踏踏实实过日子,比什么都强。” “先生,您要的甜点,巧克力软心布丁。” “嗯。”刘大磊回过神,闷头继续吃饭。 “先生,您在用刀背锯牛扒。”侍应提醒他。 手上动作一滞,他难堪地丢下刀叉,抬头迎向一双大眼睛,那眼里全是嘲笑。 见他望来,眼睛的主人立即抿住嘴,正经严肃地退开一边。 刘大磊沉默着,低头继续和那块牛扒奋斗,忽然间他想起了这个眼熟的丫头片子是谁,瞪大了眼睛往她望去,并且招了招手。 侍应生询问地指指自己鼻尖,刘大磊不容拒绝地点头,她这才挪脚慢慢走来。“先生有什么需要?” 声音细细小小,浑不似那晚指责他时的泼辣。 “一个人吃饭不开胃。” “需要我帮你打电话给朋友吗?” “……算了。” 刘大磊沉默着将牛扒全部切成小块,然后开口说:“我是个好人,那天和你说过。”他细细咀嚼那带血的肉块,“不过没人信。” “先生,如果没其他需要我先忙别的去了。”话是如此,可脚没移开半步。 刘大磊像没听见,“我偷过钱,打过架,闯过空门,蹲过监狱,知道这些的谁能相信我是个好人?”大概也就嫂子一个了。 他喝口水,“为了给师父吊命,为了我爹妈兄弟……我只是想对对我好的人好点。” “这些不是理由。”站着的那个小声争论。 “说这些没意思,我读书少,不懂得大道理,不过知道在你们眼里,犯过法的都是坏蛋。我只是有点纳闷为什么自己家人也会瞧不起?像我娘,还有我弟。我弟不说我也清楚,他压根就不想我回家。我是老大,以前村里人都说刘家老大将来有出息,谁知道最有出息的是他,他闷声不吭的,心里得意着呢。我一回来……”他挥一下手,想赶去莫名的伤感。 “……可能是你想多了。” “没想多。他仇恨我,我感觉得出来。” “因为相亲被拒,然后否定所有一切,这不合道理。” “哪有那么多道理?真有道理可讲,你说像我嫂子那样一门子心思对人好,会气得跑那么远?像我师父那样,有钱请大家伙吃顿饱,没钱自己一个挨着饿的人,能那么早死吗?不过我也不怨我弟,打小我娘就宠我多点,离开家后又天天听她念叨,换了我我也不服气。” “那你刚才还说给你弟买了车跑运输?” “一码还一码,不相干。他再生我气,我也还是他哥,以前是他撑起家,现在我能帮点就帮点。” “去年你说想送我回去,真是我误会你了?” “还有假?” “……你叫什么名字?” “刘大磊。……你呢?” 鞋尖轻轻抬起,踢了下地板,“我叫魏蔚。” 番外三 沈爱娣从市局寻到分局大队值班室,再转回大兴路,拐进路尾巷子里的一间小酒吧。新买的三寸半小羊皮高跟鞋不太就脚,又在店里奔走了一天,这一程路过来小腿肚子酸胀难忍。 望见酒吧角落里熟悉的人影,爱娣松了口气。她要寻的人坐在阴影里,低垂着大脑袋,姿势颓丧。因着身材魁梧体格壮实,他感觉到她走近时,那一抬头间脸上不及遮掩的软弱更让人心疼。 爱娣扫一眼桌上半满的白酒瓶子,也不说话,放下包,径直拖了张椅子在他旁边坐下。 包里放的是她自个艰难做出来的流量表和利润表。奶茶店红红火火地开张了一个月,认真算,他这个最大的股东就粗略视察过一次。 这个月发生了那么大的事,事后几乎所有人都是一副讳莫若深的样子,甚至到现在爱娣依然不太明了内情,可是这件事明显牵涉到他的亲人,他的知交兄弟,甚至还包括爱娣的姐姐,区胜中逃避的态度,颓丧的表现也在意料之中。 爱娣不得不承认自己为他担心了大半个月,而包里的两份报表也只是终于找到的一个见他的借口。这一刻,亲睹他落寞凄凉的背影,任何宽慰自己的理由都失去了意义。 “来啦?”看见她,区胜中很是高兴。 他笑得傻乎乎的,无比厌恶酒精的爱娣无名火起,嘀咕说:“快喝成白痴了。” 瞥见桌上的威士忌杯子,她扭头问酒吧老板要了两个大水杯。“要喝就喝个痛快,二两一口你润喉咙呢?装给谁看?” 她脸上的鄙夷尽显无遗,说着就想挽袖子,好像忘记了自己穿的是无袖连衣裙。 酒红色的裙子紧裹着她前凸后翘的身体,像支可乐瓶。 结过婚的小妇人,浑身散发着一股蜜桃将熟的韵味。为之迷醉的酒吧老板在她挽袖子作势要一醉方休的刹那立刻清醒,苦 笑地望望区胜中,对爱娣说:“姐,您别难为我,区队这样子……” 据梁队说黑子哥这些天全泡在熟人的酒吧,看现在打烊时间到了仍然没关门,想必是真的。 爱娣寻到区分局的时候,老梁其实吞回了上半句,黑子最近确实是在这间酒吧,因为前一段时间实在是被国会山的姑娘们 闹腾得无比烦躁才来这躲清静的。 “别的不用多说,再搬两瓶白的来,有霸王醉和闷倒驴最好,没有的话最少也来两瓶五十度以上的。今天喝死他!” 霸王醉和闷倒驴都是本地七十八度以上的双蒸老酒,于丕张开嘴,未及反对,就见爱娣不耐烦地甩手,“你想关门睡觉只 管去,这里我帮你看着,少一分钱的东西明天我……他赔给你。” 一直乐呵呵看着他俩的区胜中扬起脸,“听见没?少废话,鱼皮,赶紧的,把你柜子底下藏的那两瓶献出来。” 于丕这酒吧开张之初有混子来闹场收保护费,多得区队照应,时常来坐坐,这才镇住场。他倒不担心损失财物,实在是区 队这些时候泡在酒缸里,他怕没人看着喝多了出事。 见两人坚持,他去外头的夜宵摊子叫了两大饭盒的烧烤,这才关上前门的铁闸,进了后院睡觉。 酒吧里只亮了两盏小灯,爱娣踢掉鞋子,把脚搁在旁边的椅子上,伸直了腿开始倒酒。 “我们家老混蛋一辈子没离过酒,我恨死这东西了。”爱娣将满杯的酒推给区胜中。 “你们女人懂个屁,对男人来说这可是好东西,喝到半醉不醉的时候,那感觉……那滋味……一句话,舒服。” “舒服你干脆醉死算了!”爱娣抢白说。话是如此,手上还是和他的杯子碰了下,“你爱喝我陪你,我喝多少你喝多少, 谁耍赖谁是乌龟王八蛋。” 见她一口干了三分一,区胜中一愣。酒醉三分醒,更何况他一晚上多半的时间在自怨自艾,喝酒的功夫倒是少得可怜,这 会脑子还能运作个八成。他心里明白于丕藏的私货可是点火能烧的度数,一个水杯的三分一,一口就是一两有多。 “闭上你的嘴巴。”酒精经过嗓子眼,爱娣吸气连连,“装得跟个爷们似的,要喝就喝,不喝出门回家睡觉去。连女人也 不如。” 她最后那句虽说放低了声量,区胜中还是听见了,当下不说二话,闷头喝一口,将杯子放在爱娣杯子旁边比划酒线。 一来二去,满杯见底。区胜中喝出兴致,抢先拿了酒瓶,倒满了继续。 爱娣也喝得全身发热,跑去调低了空调的温度。回来问区胜中,“你还行不行?不行早说,趁我没倒下我还能送你回去。 ” 他喝多了,口齿不清的。“说得什么话?知道男人最忌讳什么吗?就是问他还行不行。我不行谁行?不行也要行。” 这回区胜中不用挤对,先自干掉一口,爱娣一看嘴角就现出嘲笑,“说到底男人都是孬货,外面怎么装里头全是虚的。像 我爸那样,在单位装得像爷,在家里像阎王,见着我姑父了像奴才。向雷那样的更不用提,里外都虚,里外都是奴才。至 于你……你瞪我做什么?想打人?” “算了,不和娘们计较。你们懂什么?干一份工生一个娃,一眨眼就舒舒服服活到老了。男人不一样,男人心里多苦 啊?!没本事被人指着脊梁骨嘲笑,有本事的身边围一堆人打转,没个真心实意的。一个不小心,对人掏了心窝子,转眼 背后挨一刀。再怂包也要强撑着,”区胜中把酒瓶重重往桌面一放,语调却相反的轻飘,“可人活一辈子,心能往外掏几 回?” “黑子哥,你是说姜大哥吧。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回事,我只知道我姐不是坏人。她既然帮姜大哥作证,肯定有她的道理。几十年姐妹了,没人比我更了解她。她那人一根筋,只会分对错,不论人。” “扯鸡/巴/蛋!你姐跟他是什么关系?” “扯你的蛋!别说他们不是夫妻,就算是,姜大哥做错了事,我姐也不会帮着他胡来。一句话,肯定有原因,而且原因绝对不是你想的那样!” “照你说,你姐是圣人,你姐夫是被冤枉的,就我一个是混球?滚!” “酒是我掏钱买的,不喝完我不走。” “滚!滚蛋!” 区胜中坐直了身子,一双红红的眼瞪来,爱娣也挺直腰,暗自防备着,回瞪他说:“黑子哥,你躲着姜大哥躲着我姐不是 办法。有什么话见面说清楚,他们说的是不是理由你自己听完了再……” “我叫你滚听见没?” 酒气侵鼻,随着他吼出的每个字,能感受到刻意压低的声音中隐藏的愤怒。爱娣注视那张涨红的近在咫尺的脸庞,强自按捺心底泛起的莫名恐惧和逃之夭夭的冲动,小声宽慰自己说:“黑子哥,你不会打女人的,我知道。” 区胜中额上暴突的青筋跳了几跳,瞪了她数秒突然丧气地坐了回去,想来心中愤恨无法宣泄,顺手抄起桌上一个空瓶扔了出去。 那一声刺耳的碎裂声消失后,爱娣一颗心才缓缓归于原位。满室静默中,她忽然学他的样子,拿了一只酒杯狠狠扔向同样 的方向。伴随这一声尖锐的暴击,区胜中扭头看向她,眼里全是怔愕。爱娣悄悄把另一只酒杯推到他手边,他握紧了,深 深吸口气,接着泄愤般地再度掷向远处。 酒吧老板于丕听见声响,探了半个脑袋又迅速缩回去。爱娣假装看不见,从吧台后抱出一摞水杯和盘子来。 两人你来我往,不一会已经是满地狼藉,区胜中眼神渐趋呆滞,玻璃碎片反射的微弱光芒像刺痛了他的眼睛,他掩住脸, 缓缓蹲下去,然后双臂紧紧捂住脑袋。 爱娣蹲在他身边,隐约听见他的小声抽噎,和上回在德叔的丧礼上听见的不一样,压抑的低泣里不仅有伤心愤怒失望,也有委屈与挣扎。 在她意识到自己的举动之前,她已经探手过去抱住了他的颈项。 “我把他当兄弟。” “我知道。” 他抽噎着,讷讷重复:“我真心把他当兄弟。” “我知道。”缓缓摩挲他头上的短茬,爱娣不明白为什么随着每一下安慰的抚摸,心中会泛起一丝丝温柔,积攒着,渐趋 浓重,她几乎承受不起那重量,想和他一起流泪。 早上于丕先探出个头发凌乱的脑袋,确认四下无人了才悄然踏进自己的店子。四周狼藉不堪,满地的碎玻璃渣子,烤串的竹签,滩滩残酒,他打开吧台下的酒柜,发现珍藏的十多瓶霸王醉原封不动地摆在柜角,这才舒了口长气。 听见一声响动,他站起来,一晃眼便看见屋角一个红衣服的女鬼也同时站了起来。于丕一声尖叫卡在喉咙里,往后退了一 步,只见那女鬼把乱糟糟的长发往脑后一拨,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她脸上,原来是昨晚区队的客人。 “姐,你吓死我了。” 爱娣白他一眼,把裙摆扯直,“我也差点被你吓着。” “你们昨晚上就睡这儿?”于丕走近了立即瞪直了眼。 “天热,睡一晚地板又不会死人。”顺着于丕的目光,爱娣望向刚才自己爬起来的地方。区胜中躺在角落的地板上,歪着 头,哈喇子流了一缕在下巴处,腿分开成八字形,大脚丫子抵着桌子腿,酣梦正香。“混蛋,你倒是舒服,一晚上枕着我的腿。” 爱娣没好气地捶捶腿,黑丝袜在脚底的位置烂了洞,一路脱丝到膝盖。她心疼得骂了声,又去找自己的鞋。 这时她才发现酒吧里的情景,昨晚上的一幕幕怎一个乱字了得。爱娣扶着额头尴尬地冲于丕笑笑,“怎么会这样?”说着 她就去翻找袋里的钱包,“鱼皮老板你找个人帮忙收拾下,损失多少我赔给你。不对……多数都是他扔的,应该他赔。” 见她珍而重之地将自己的钱包收好在袋里,蹲下去摸区队的裤袋,接着一把将区队推得翻了个身,伸手去掏另外一边,同时嘀咕着什么烂酒鬼类似的字眼,于丕良久才把嘴巴合上。 “你算算要赔多少,我先去开店,人我也先把他押在这,跑不了你的,回头我再过来送他回去。” “我哪敢要区队赔酒钱,老朋友了。”于丕这会才醒过神,揉揉眼睛好奇问:“姐,昨晚上那两瓶霸王醉你们全喝完 了?” “嗯,后来又开了你两瓶伏特加。”爱娣边开了吧台的水龙头洗脸,边指指后面酒柜。 于丕只顾呲牙,爱娣抹抹脸,甩甩满手的水,走过来时她鄙夷地望着角落那堆烂泥,冷哼一声说:“我一辈子就喝过这两 回酒,上次好像是我十一二岁的时候,偷了我爸两瓶闷倒驴。喝完了除了不停打嗝冒汗站不稳之外,没什么感觉。哪像这位……” 于丕抽气声更大了些,爱娣挤起肩膀低头嗅了嗅自己衣服,苦着脸又说:“真臭。” 回到店子,爱娣先换了套工作服,接着打了个电话给梁队。一起把烂醉的区胜中扶进车里,梁队转头打算代黑子对爱娣解 释几句,想想又作罢。 再次回到店里,爱娣一直忙到下午。奶茶店开张的日子挑得适当,这一个月来恰逢暑假,生意着实红火。 区胜中电话打来时,她正在后门监督工人卸货,一箱箱的原料正往店铺的小库房里搬。 区胜中听见她的吆喝便问:“在忙呢?” 爱娣应了声。 他说那晚点再打来,听见爱娣又敷衍地说好,挂电话之前不甘心地问了句:“昨晚上……我们没什么吧?” 能有什么?爱娣回神,没好气地说:“黑子哥,你昨天去厕所都要扶墙,行不行自己不知道?” 区胜中被她将了一军,半晌说不出话,最后才憋出一句:“那我就放心了。” 这一句放心听不出一丝庆幸,语调平平淡淡的,不知掩饰了什么心情。爱娣避去角落,低声问:“还难受不?好了我们今 晚上再来。” “……我,我服气了。” 可以想见电话那边他忍耐的表情,爱娣偷笑不已。 “晚上我来接你吧,随便哪里坐坐。” 这些天,他逃避所有人,此时的主动万分难得。爱娣不由自主地对着小库房的墙壁扬起了嘴角,“行,十点半店子关门你应该知道吧。……喂,什么都不知道你还是不是我们的大股东?” 爱娣晚上上车时这样解释。“实在对不起,没想到今晚上电影院有夜场,散场后店里来了不少客,我几次想走走不开。” 十点半等到近一点,换个人的话黑子早发火了,这时脸色仍然有些不好看,“少赚点不成?头扎进钱眼里了?” “说得我爱财如命一样。别忘记这个店你也有份的,我拼命又不是为了我一个!”爱娣累得虚脱,头一晚又没睡好,被他一凶脾气立刻发作,“早和你说别等了,是你说没事再等等,这会你赖我?” 黑子扬眉:“还是我的错了?我守在这儿当电线杆我自讨没趣我为了谁?” “算了,不和你吵。我累死了,回家睡觉。” 黑子傻眼。“大小姐,我等了你两个小时……二十八分钟,结果你说各回各家?” 爱娣像瘫在副座里一般,懒洋洋地抬眼看他,“我连吵架的力气也没有,那你说怎么样?” 光影昏暗,残妆遮不住她眼底的憔悴。黑子感觉满心的躁意忽地平伏,但同时又有一处被纠紧了,呼吸都有些困难。 爱娣被他看得有些难为情,皱起眉头问:“怎么说?是换个时间还是怎么?” 黑子把手里两张电影票悄悄捏成团,“带你去个好地方,放松下。” 他们半夜突然驾到,顺子来不及赶回,只得交代桑拿管事的好好招呼。 黑子对爱娣说:“洗好澡出来大厅,我在大厅等你。” 爱娣应了声,他消失在男宾部的门里,她随着女宾部的主任转身进了另外一扇门。 被殷勤服侍着洗了澡,换上这里的衣服,爱娣又被一路带进大厅,远远看见不少人穿着一色的短衫短裤在和黑子打招呼。 于胖子的威名在闻山烟消云散,聂二这棵遮天的大树也被刨了根,德叔虽说一捧灰埋在羊牯岭的山头上,可徒孙不少已经是当得一面的人物,更不必提德叔亲手□的几个徒弟和亲侄儿。聪明人都明白,最少未来十年里,闻山是区德的天下。 黑子平素最爱热闹,这时却偏偏有些不耐烦,虚应了几句便调头望来,看见爱娣他咧开嘴巴招了招手,浑忘了之前来时路上两人曾闹过脾气。 “饿了吧,这里的夜宵做得不错。” 黑子先前已经帮她点了爱吃的,见洗了澡的爱娣精神了些,好奇地打量四周,他笑眯眯地把一杯奶推到她手边。又喊了主任来,说要一个大房,两个按摩的。 爱娣的目光落到他身上,“心情好些了?” “好不好不都那样?我销了假,明天回去上班。”见爱娣张嘴想说什么,黑子连忙拦阻,“别提其他人,不然好心情又给毁了。” “不提别人提我姐还不行吗?我姐过几天就走了,走前想见见你。” 谁也不愿这一对兄弟就此反目成仇,爱娣明白作为居中调解的说客,自己的责任有多艰巨。此时气氛放松,黑子半坐半卧的姿势惬意,笑容又可爱,她不自觉地软声央他:“就浪费你一会时间,说说话,行吗?” 那样的小眼神,那样温柔的语调,软乎乎的尾音像在他心口绕了两周半,黑子好一会才回神,“再说吧。” 进了预定的大房,门口两个女人便冲着他们躬身道好,抬起头来,只见一个眉目清秀,一个笑容娇媚,爱娣为之一愕。再见黑子大大咧咧点头应付了下就开始脱那件短衫,她更加瞪大了眼。 “躺下啊,愣着做什么?”黑子把埋在按摩床空洞里的头微微抬起,“不是说浑身不得劲吗?按按疏通血脉。” 爱娣头一回来,不懂这里规矩,但一条毛巾盖上她后背,又有一只柔软带着劲道的手掌按住她肩膀肌肉时,她舒服得不由轻轻呻吟了一声。 “弄疼你了?”黑子抬头,眉眼一竖,“看着力道。” 后面那句当然是吼按摩小姐,爱娣看不见背后,也不知那女孩子表情是否委屈,忍不住说:“你凶什么,力道挺好的。” 这一下轮到黑子委屈不已。他被爱娣数落过几次,说他太凶煞。天地良心,他这只是职业习惯,不凶压根降不住人。 黑子正自省以后和爱娣说话要放低点声量,只听旁边的按摩床上,爱娣问:“当男人太幸福了。你经常来这种地方?” 意识到这个问题有可能是个陷阱,黑子简略答说:“一般般吧,累极了才来一次。” 爱娣俯卧着,双臂托腮望向他,“那姜大哥也有来?” “他也是偶尔。男人嘛,应酬免不了的,你不爱这些客户爱也没法子。” 爱娣微笑,“黑子哥,你还是挺护着姜大哥的,是怕我传给我姐听吧。” “我是实话实说。” 爱娣笑意更深,“就知道,嘴上嚷嚷得再厉害,该统一战线的时候照样还是兄弟。” 半晌不见黑子答话,爱娣想起前日姐姐的话,叹息一声,说:“我姐走之前可能会定下来,等春节结婚。” 黑子抬起头,迎上爱娣的目光,他避开来,伸手摸了烟盒抽一支点燃。 多年兄弟,以前兴高采烈地讨论两人婚礼的话语历历在耳,如今…… “所以你姐急着说和?怕我一想清楚了就开始讨债?”他冷哼一声。 区德死前临时更改遗嘱,原州闻山两地房产与铺面分作三份,除了老婆孩子,一份给了黑子。货运公司匀出少量股份分给几个徒弟,其他留给小宝,由黑子和光耀监管到小宝成年。 正因为姜尚尧的名字消失在这份临时更改的遗嘱里,所以黑子对德叔的死因耿耿于怀,即便搜查不到任何证据,他依然坚定地相信德叔的死与姜尚尧脱不开关系。 理智上明白姜尚尧不可能为了谋财而害命,事实也告诉他当时姜尚尧同样清楚德叔找过律师的事情,但黑子固执地不愿为心中的嫌疑犯寻找任何理由开脱,哪怕他们曾经亲如手足。 “讨债?”爱娣想一想,恍然大悟,“是说之前借给姜大哥那笔款子?我姐提过的,姜大哥说当初他借来周转,钢厂投产后肯定按照合同连本带息还清,或者股份算给你弟弟小宝也行。你想太多了。” 这段时间他想的确实太多,想小叔教他练拳教训他做人的一怒一笑,想和兄弟一起夏天炸鱼冬天打猎的种种乐子,那些快乐时光像近在眼前,但又触碰不到。 他想得又太少,某些事被他列入思想的禁区,他根本不敢触及一步。 “你不想见我姐,是怕被我姐说服吧。” 听见爱娣的话,黑子重重按熄手中的烟,把脸重新伏下。 “其实黑子哥,你一直避而不见,是怕真相让你难以接受吧。毕竟,那是你最爱最尊重的人。” 两天后,当他听见庆娣这样说时,他心头有同样的痛感,雁岚的那封绝笔信在被他紧捏在指尖,簌簌作响。 番外四 “这封信他一直不肯看。我懂为什么,他怕重新面对那一切。那些过去对他来说,代表无能,代表软弱。直到前几天,……然后他把自己关在房里坐了一夜。” 庆娣回忆那天凌晨,她推门进去,长久地注视那张颓丧的面孔,然后缓缓走近,背倚桌,紧紧揽住他的头,不一会胸口便被泪染湿。体会那一夜他心底深沉的自责和悲伤,她轻轻叹气。 黑子将雁岚的信放回桌面,嘴角浮起一丝苦涩的笑。 “他”指谁两人心照不宣,至于为什么相隔数年,他终于有了勇气打开这封信,自然是因为大仇得报。黑子的笑容苦涩而无奈。 “对你来说,德叔是你精神的指引和依靠;对雁岚来说,姜大哥又何尝不是呢?”庆娣遥望窗外,“我问过自己很多次,如果我也陷入那境地,我该怎么办?亲人,爱人,一个个从世界里消失,生无可恋真是可怕的事。她是那么好的姑娘,命运多么不公平。但是比这更可怕的,是命运被人操纵、玩弄……” 庆娣扭回头来,眼中无比坚决,“所以,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我认为他最终结局怎样也不过分。” “可那是我亲叔!”黑子突然欠过半身,指着自己鼻尖,面孔扭曲,声音低沉而愤怒,“我和他十来岁认识到现在,将近二十年!这二十年里,不谈我们的交情,我叔待他不薄!看守所照应着,进了冶家山上下打点关系,出来了更是一手帮一手带,你知道多少人暗地里眼热?不是我叔全心全意扶持,他今天能有这些?要说我叔欠他,这也足够还债了!哪怕他不甘心,为什么不和我商量?为什么不等等?我叔就剩半年命……” 说到最后,黑子语带泣音,一双眼不转睛地凝视庆娣,缓缓问:“他就这么想我叔死?” “黑子哥,你抚着心口说,德叔只欠他一人吗?” 粗重的呼吸声渐趋细缓,黑子慢慢坐回去,后仰向沙发背,平静地说:“我以为你是来劝我的。” “我以为你是耿直辨是非的人。” 见黑子移开目光,庆娣抿紧嘴,对自己强硬的态度产生一丝不确定。“黑子哥,我问你,面对这样的选择,亲情和良知,你怎么选?” 庆娣注视面前的黑子,他的神情由愤怒到挣扎,接着眼底现出无尽的哀痛,最后微微垂下头去。 漫长的沉默,黑子终于抬眼问:“他在哪儿?” 庆娣有一秒钟的犹豫,“楼上,健身房。” 黑子蓦地起身,急步往电梯的方向走去。 梁队老婆承包的这间宾馆面向公安系统,三楼的健身房是必备的硬件设施。这时正是晚饭前,出了电梯一看,人并不多。 黑子经过一溜的器材往里走,瞥见落地大窗一侧的卧推床,他的步子更快了些。 刘大磊是个机灵的,知道嫂子在楼下和人谈判后,眼神就一直在往外瞟。此时当先抢身迎上,堆了一脸的笑容点头叫好。 姜尚尧缓缓放下哑铃,从卧推床上翻身下地,黑子正板着一张脸,推开了二货递烟的手。 姜尚尧心里一沉,明白庆娣的一番游说不见效果。他接了手下兄弟递上的毛巾,擦了擦脸,开口说:“黑子——” 哪知黑子一个箭步欺身而上,紧跟着攥紧铁拳袭来,打断了他后面要说的话。 区德身故后,严关不放心老大安危,自作主张调来五个矿场的兄弟跟随姜尚尧前后。这几人与黑子不熟,此时见老大遭袭,立刻围拥而来,连刘大磊也丢了手上烟头踏前一步。 这里是公安系统的地头,黑子的熟人不少,先不论干起架来哪一方吃亏,姜尚尧实在不愿意自己兄弟伙的矛盾被扩大,甚至被有心人利用。 就是这一念间,他先喝止了手下,随即将手中的毛巾缠在掌中捏紧,黑子拳势如风,他硬挨了这一下,只听黑子恨声说了句:“这一拳是为了看守所的那条命!” 话音未落,黑子一个横肘,借姜尚尧侧身闪避之机,他稍略屈膝,随即又是一拳正中姜尚尧小腹,“这是为了我叔给你包下南村煤矿的八百万。” 姜尚尧强忍小腹的痛感,站直了之后顺手抹掉下唇破裂渗出的血丝,“再来。” 黑子站定在他身前,凝视这个几乎从穿开裆裤时就认识的兄弟,下颚紧绷,随即又是一拳。 这一拳来势凌厉,似乎积蓄了胸中所有的愤怒和哀伤,饶是姜尚尧下盘向来稳健,此时也后退了半步。这一拳打得他颧骨隐隐作痛,心里明白,黑子在暴怒中仍然手下留情,落拳时往太阳穴下移了三分。 “这是为了你装模作样骗了我叔这些年。”黑子语气沉重,说完后然笑了笑,“也骗了我。” 姜尚尧回以讥讽的笑容,随即以迅雷不及耳的速度,以黑子同样的拳法,一拳正中黑子左脸。 他手上缠裹着毛巾,比黑子的拳头更重更狠,黑子又不曾提防,这一下连退几步,还是坐倒于地,脸上怒意凸显。 “这一拳是为了雁岚叫你的那声哥。”姜尚尧说出这个名字,心中升起浩荡的悲凉。早已经预料到兄弟反目的这一天,可真正面对,仍旧让人伤感无限。 他上前一步准备伸手拉兄弟起来,黑子却以为他别有目的,立即挺腰而起,顺势将姜尚尧扑倒在地,两人即刻扭打成团。 从开始的对打演变到相扑,在场的都傻了眼,姜尚尧的手下有心想出阴腿,但两人扭麻花一样,实在怕踹到老大。其他围观的也都是不怕事的,见两人势均力敌,时不时齐声吼一个“好”。 但是再大声也盖不住两人的争吵,一会姜尚尧说:“这是为了景程喊你的那声哥。”一肘正中黑子胸口,接着是黑子愤愤不平地说:“这为了我叔带你跑关系。”一个屈膝捣蛋。 “我草,你踢哪不行?我马上要结婚了。” “你大爷的,我也草!你刚才那一锤用不用下死手?” …… 刚吃完晚饭,爱娣就在店门口迎来了专程向她求助的黑子。 区胜中大队长莫名长胖了半边脸,眼眶青紫,嘴唇裂开了几道口子,血印还在下巴上。 爱娣被唬得退后两步,随即往他身后偷眼望去。 “看什么看呢?帮我找几条止血贴来。” “我怕你抓贼反过来被贼抓了。” “我有那么窝囊?”黑子一咧嘴,咝咝地抽气,“快去找几条止血贴,你姐夫下手真狠。” “我姐……”爱娣合上嘴,带他进了小库房之后才问,“姜大哥把你揍成这样?” 这也太侮辱人了。黑子瞪圆眼,“他也好不到哪去,估计这会你姐也才帮他贴满了膏药。” 爱娣手忙脚乱地找出云南白药递给他,黑子疑惑地问:“我自己来?”刚才赶回宾馆救场的老梁怎么说来着? 爱娣楞了下,接着拧开盖子,说:“算了,你笨手笨脚的,还是我来。” 小库房兼做了爱娣的办公室和员工更衣间,货堆旁就是一张小桌,两张椅子一放,几乎挪不开身。两人紧紧挨着,黑子轻轻一嗅便闻到她身上的馨香。他心里一乐,打算下礼拜开会时要多多表扬老梁那个区段最近的警务工作。 “你找姜大哥打架去了?”爱娣知道今天黑子答应了见庆娣,所以有此一问。 “道理说不清,当然还是拳头解决。简单,有效。”黑子呲牙,“再往下一点。” 爱娣白他一眼,“能有什么效?最多出出气。” “出气也好,我憋了二十多天了。喂,手轻点,你替你姐报仇呢?” “我早跟我姐说过了,粗人还是要粗办法解决,跟你讲什么道理?姜大哥直接抡拳头打到你服气就是了。” “沈爱娣,你哪一国的?什么叫跟我讲不了道理?” “那我来和你摆摆道理。人呢,再好的关系也要讲个亲疏有别。像我,我就算嫁给向雷,对他的感情也没有对我妈和我姐深;像你,在你心里,雁岚是个好姑娘,但是你叔始终是至亲;但是在姜大哥心里,雁岚和景程是他看着大的,就是他的亲人。这不很简单的事吗?你不理解姜大哥为什么不顾念多年感情,只是因为你拿自己的标准衡量了别人。” “你姐跟你说过了?姚家的事?” 爱娣停下手,黯然点头,良久后说:“那一年,雁岚瘦得好厉害。她走前的那天晚上我们俩其实见过一面……那时我心里就在想,她好像魂儿都没了。” 斗室里只闻黑子粗重的呼吸,静默中他突然开口说:“我叔……这件事确实是……” “人都不在了,”爱娣重新给他上药,“别提了。” “爱娣……” “嗯?” “你会不会也觉得这回是我不分是非,不讲道理?” “我?不知道呢。不过换了我,我可能和你一样的想法。” “……再多揉揉,化瘀。” “手疼的不是你!” “……爱娣,你想不想结婚?” 正在拧瓶子盖的爱娣闻言站了起来,被她高临下地审视着,黑子吞了吞口水,“我是说真的,我想结婚了。”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不是,我的意思是,我想和你结婚。” “我不想。” 黑子张口结舌,“为什么?” “不想就是不想,有什么为什么?因为你太高了,又是当警察的,还喜欢喝酒,说话又粗鲁……总之,没一样讨人喜欢。” 黑子一副被打击到了的表情,除了喝酒与粗鲁之外,他一直以为其他的都是天下女人眼里的优点。 “喝酒我能戒,……戒少点。说话爆粗那是习惯,以后我改。你看我还是公务员,以后旱涝保收的,不会饿了你。至于高,高还不好?你喜欢向雷那样的矮矬子?” 爱娣垂下眼,将东西收拾好,才开口说:“我是真怕了。” 如果此时向雷在面前,黑子最想做的就是先把他捏死。 “以前你为房子愁,跟了我最起码不会为了这个打架,我房子多。我跟你清清家底,”黑子咳嗽一声,坐直了继续,“我爸妈是铁路老职工,所以在铁路小区那有套房,我在单位有套二室的宿舍,这些你知道。我叔给我留了六套房子和三间铺面,铺面还有四套房子都在原州,其他在闻山,现在中介帮忙收租,每个月收入也不少。你看,这不要转名字了吗?你要是愿意,都转给你。” 爱娣一脸呆滞,像被飞来的馅饼砸中了脑袋,她心里狂乱地拨拉着小算盘,打出一串能让人爆血管的零。 “转给我?你傻了?你脑子进水了是不是?你算算账,那是多大一笔钱啊,你就这样随随便便丢给人?有你这样不把钱当钱的吗?”她恨铁不成钢地说一句跺一下脚。 “转给你我有什么不放心的?你这人虽然脾气坏嘴巴坏,又贪财了些,但是心眼不坏。对你好的人,你能掏心窝子对他。”黑子想了想,把“对你不好的那就是死仇”这句咽了回去。“我一直对你好就是了。” 爱娣果然有些感动,“我姐都没这样夸过我。” 黑子自得地笑,“那当然,少说我们也认识好几年了。爱娣,冲着这缘分,我们结婚?” 爱娣想了想,感觉自己快分裂了,脑子里一个尖利的声音激昂振奋地嘶吼“他有八套房子,三间铺面”,同时,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在细声警告“不能轻易答应,太容易了人家不会把你当成宝。” 她听见自己开口:“我去医院检查过,我没问题。就是那方面……生育方面,你呢?” “我也没问题!”黑子蓦地涨红脸,一时间眼眶的淤紫也不明显了,“应该,没问题吧。” “可你都三十的老光棍了,我记得你比姜大哥还大半岁的是不是?” “只大四个月,不是半岁。” “那也挺大的,这么多年……”爱娣即使结过婚,也有些问不下去了。 “以前我也不是没……”黑子一脸尴尬,也说不下去了,“以前的事不提了,我往后再胡闹,你只管抱着房产证和我离婚就是了。” “可这也太突然了,”爱娣喃喃自语。出于女性的直觉,她早已发觉他的心思,否则当初向雷他妈捕风捉影地说闲话之后,她也不会见到黑子哥就绕路走。“可这也太快了。” “不快,你姐他们不是要结婚了吗?我们赶在前头。这样的话将来就是他和我们攀亲。” …… 我去!原来是为了斗气! 爱娣瞪大眼,恶狠狠地开始赶人:“区大队长,药擦完了,你可以滚蛋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爱娣就顶着一对熊猫眼跑到大兴路开了店门。一晚上没睡,那数不清的零在她脑海里打转,转得她懊恼又烦躁。 中午她接到一条长长的短信,短信是这样写的:“佛说五百年前的一次回眸才换来今生的擦肩而过,而我们的缘分,我相信足足等待了一万年!难以忘记那个寒冷的冬天,你那双美丽的眼睛让我懂得了什么是一见钟情。谁说爱情不需要久远,地球旋转的每一周都萦绕着我的思念……期待你能加入我家的户口本。” 发出上述短信的黑子坐立不安,眼瞅着手机不放,嘴上问:“老梁,这样究竟行不行?” “当然行,把妹就是要甜言蜜语,想当年我——” “怎么还不回?” “急什么?我费了多大的力气帮你在网上搜到这些话,又经过我苦思才写出来的情,爱娣收到了肯定要心花怒放地品味个三五遍的,然后——” “来了。”短信的铃声接二连三,黑子的手微微作抖,他心想爱娣真回复了?而且还一条又一条的? 黑子吸口气,打开来看, 第一条:“区队?要办户口?” 第二条:“老大,你爱我,我不爱你。” 第三条:“我靠!” 第四条:“菊花痒痒。”捎带一个扭动的表情。 第五条:“么么,亲爱的,好久没来国会山了,想我了是不是?今晚我等你啊!最好多带几个朋友,最近有几个小姐妹跟着我跳场了。” …… 黑子黑着脸转向老梁,“我群发了。草!我不小心群发了!” 老梁张口结舌,想说什么,接着指指他手中的机子,“又来了。” “丢人丢大发了。”黑子抹抹脸,鼓起勇气继续看,短信说:“酸得我牙快倒了。店子忙,先不和你扯,晚上有空再说。” 黑子顿时心花怒放,再仔细再看了看屏幕,确实是“爱娣”两个字。 番外五 那些难忘的……(一) 黑子以为抢先了一步,沾沾自喜的,损人的话早准备好了,就等着姜尚尧大喜那天。 其实论起先后,姜尚尧早在八月底就和庆娣领了证。奥运时,两人接了姥姥和姜妈妈,还有姜尚尧的舅舅一家进京,看过开幕式和三五场比赛,又把一大家人送回闻山。回家第二天,两人就牵手进了民政局大门。 在庆娣心里,春节的婚礼只不过是和亲朋好友同喜,而拿证的这一天才是真正两人结发盟誓的日子,这一天,她不要任何外人打扰。 在姜尚尧心里,这一天已经迟到了两年有多,再迟一天就是一天的折磨。放庆娣一个留在京里读书,那必须先一步将庆娣正之以法。 十一长假即将结束,庆娣却天天懒洋洋的,姜尚尧看她做什么都打不起精神,蛊惑说:“那就不回去了,想读书什么时候都可以,再过个几十年,我陪你一起读老年大学。” 密密的吻覆来,庆娣还没来得及把他满是胡渣的下巴推开,噗嗤一笑,口水喷了姜尚尧半脸。 “我想了半辈子了,哪能说放弃就放弃?”她伸个懒腰,见姜尚尧不掩失望,心下愧疚地摩挲着他宽阔的后背,“对不起了,要你辛苦几年。” “又不是天天两头跑,也不会太辛苦。更何况,这是帮你圆梦。”在她面前,他的意志从来无法保持坚定。 最关键的是,庆娣的靠山太难撼动。姥姥心疼外孙媳妇远甚于心疼外孙,几乎是有求必应。而姜妈妈则态度模糊,从女人的角度,她支持庆娣的决定,从母亲的角度,她又着急抱孙子。 姜尚尧只有岳母全力支持,偏偏岳母在她亲闺女面前说话毫无分量。衡量双方实力,他不胜委屈:“谁叫姜家三代都是女人当家,我打小就习惯了。” 庆娣在他怀里笑得肩膀微颤。“不能再赖床了,姥姥和妈早起了。” “困就再睡会,妈又不会说什么。” “不是自己家,还是要注意点。” “‘不是自己家’,嗯?这话谁说的?讨打?” “我错了,错了还不行吗?姜尚尧,你属牛的?一股牛劲……我已经认错了……” 他压住她的小腿,健硕的纠缠修长的,庆娣奋力反抗。偶尔有笑声和打闹声传出去,客厅里姜凤英隐约听见,脸上一喜,问她妈:“妈,你说有娃娃了,是男娃好还是女娃好?” “都好,都好!” “就是,唉……”姜凤英叹气。 老太太知道女儿心事,照她们看,赶紧的把婚结了,再生个娃娃,一家人和和美美住一块。可惜庆娣执拗性子,不好劝。 “这事不到我们犯愁,”姥姥同叹,“年代不一样了。” “也是。往前那时候两地分居的多了,不也这样过来了?坚持个三两年,到时候我们带孩子,随他们两个年轻的怎么闹怎么玩。” 姥姥连连点头,憧憬着未来的她喜眯了眼。 “妈,我推你买菜去。” “行。”老太太知机,“跟尧尧说该换个房子了,最好上下两层的。我们两个老家伙太碍事。” 房里的庆娣微微喘息,问:“你看看几点了?” 她胸前的脑袋抬起两分,含糊说:“管他几点。” “你好重,压得我心口难受。”庆娣皱起眉头,“我想……” 话未说完,她一把推开姜尚尧,就往洗手间冲去。 吐完胃里的酸水,脑子一阵阵犯晕。姜尚尧搀起她,见她脸色青白,抚抚额头问:“感冒了?” 庆娣才立起身子,微一摇头又是一阵恶心。 “我陪你去医院看看。”不顾她反对,他抱她坐上床,又去找她的衣服。 “不要那件,我最近胖了点,那件紧,箍得难受。” 姜尚尧记起昨夜曾赞过她肉多了点,手感更好,惹得她捏起粉拳招呼。灵光闪现,他像被那意念电懵了,拎着那件衣服缓缓转身,“庆娣,你上个月例假是什么时候?” “上个月?”庆娣捂住嘴,强忍住忽然又泛起的恶心。接着,她睁大了眼睛望向他,张口结舌说:“上个月没有,还是……八月份接姥姥看奥运那会,迟了十多天了。” 姜尚尧无法克制心脏的急剧收缩,缓步走向她,手掌试探地抚上她的肚腹,颤巍巍地问:“庆娣,会不会是……我们有孩子了?” 庆娣伸手覆在他的手背上,她的声音同样发颤,“我不知道,要不要问问妈妈?还是先去医院?” 他蹲在她身前,仰望她吃惊的面孔。他的表情由此深刻在庆娣记忆里,化作她生命中最美丽的一个画面。庆娣想,哪怕鸡皮鹤发的那一天来临,她也会记得这一刻的。迎着金色晨曦,她深爱的男人深深凝视她,紧抿的嘴角扬起,眼中银光忽闪,而她在他的瞳仁里,看见了吃惊而后喜悦无比的自己。 庆娣怀孕的事情在姜家引起一波不小的震动,医院确认之后姜尚尧当即提出她一个月的硕士生涯必须到此为止,庆娣妈连声附和女婿的意见,嘟囔大女儿当妈了也不让人省心,而姜妈妈则是温和建议先回学校办个休学手续,生完了再酌情是否继续。 家庭会议上,庆娣顶着巨大的压力拿谭圆圆的某个师姐做例子,坚持两件事互不影响。 谭圆圆的那位师姐着实厉害,硕士二年的时候有孕,读完博士出来立刻进了金属研究所,孩子也大了,学业工作家庭,样样不耽误。 庆娣自忖应付得来,只是这例子罕见,不太容易令几位家庭妇女信服。争执之下,她无可奈何,唯有以央求的眼神望向姥姥,姥姥咬咬牙,最后拍板定夺:“搬家!全家一起搬!” 这话一出,庆娣顿时笑开了眉头,姜尚尧则楞了眼。 “婚礼怎么办?提前?”他垂死挣扎。 被他提醒,一堆女人抽冷气,喜昏了头的她们把这事忘了。掰指头算日子,按照预定的婚礼日期,春节时庆娣肚子该大显了,闻山民风保守,亲戚朋友间要闹笑话的。三位家庭妇女面面相觑,还是姥姥拿主意:“提前办了。” 家庭会议从中午持续到晚上,最终议定婚期十一月初,这个月姜妈妈和庆娣妈留守闻山操持婚礼,姜尚尧送姥姥和庆娣回京。 蜜月回来的爱娣下了飞机才得知消息,放下电话惊喜地尖叫:“我要当姨妈了!黑子,你要当姨父了!”黑子郁闷难休:“怎么又赶到我前头去了?” 姜尚尧的心情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要当爸爸的喜悦还没过去,马上就被孩子妈抛弃。 十一月初,庆娣被接回闻山参加自己的婚礼。这一个月里,姜尚尧在家被老妈耳提面命,在京里被姥姥教诲不倦,以至于他倍感紧张,连在京里请的两个月嫂也一并接到闻山,庆娣走哪都有几个人围在身边小心看顾。 喜宴上只有伴郎们受命在外头挡酒,屡屡不见新郎新娘的影踪。孕期刚踏入第十周,庆娣穿起婚纱腰身依旧窈窕,只是孕吐越来越频繁,姜尚尧拿着漱口水站在她旁边,束手无措,表情比她还要痛苦:“这要一直吐十个月?” “混小子,”姥姥没好气地数落,“女人怀个孩子哪有那么容易的?后面受罪的时候还有呢。娣儿,来,擦擦脸。” “我来我来。”姜尚尧先接过毛巾,试了试温度才放庆娣手里。外面人声鼎沸,他浑然不顾,只是躲这里献殷勤。 “姐夫,我家黑子快不行了,喊你快去顶上呢。”爱娣在门口吆喝。 浸过柠檬汁的热毛巾让人精神一震,庆娣露出的两只眼睛里全是笑意,“去吧,我们两个总要有一个撑场面。” 他先前想给庆娣一个最隆重的婚礼,此刻只恨人来得太多,拖得太久。脚步留恋着,“媳妇儿……”他凑近庆娣耳朵。 “我听见了,媳妇儿…&h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