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八月,万青山的枫叶红了第一片。 每年的这个时节,慎远坊的人都要到山上折最新鲜的枫树枝,着人快马加鞭送到长安城,供皇亲贵胄、官宦子弟们赏玩。这也是慎远坊中一年最清闲的时候,众人在枫林间干活,尽量磨蹭得一点儿闲暇,毕竟这的每一天都那么难熬。 “要是从前知道如今我要做这种事情,一定不去抢着运到城中的枫树枝看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叫苍天绕过谁……”最粗大的那棵枫树干半趴着个姑娘,不像旁人那样干活时把头发拢起,而是披散在身后,将窈窕身段尽数掩住,反倒更惹人眼。 树下的方云梦紧张地抠着手,担忧地喊着:“容潋你小心一些,要不还是下来换个人上去吧!” 容潋一脚稳稳地踩上一截树枝,松了口气,扭过头璨璨一笑。她脸上没有半点脂粉,可天生媚眼如丝,不画也勾人,这么笑起来仿佛是在这山林间出没的妖灵。 “没事的,从前在家中别说爬棵树,就算爬阁楼顶都难不倒我的。”容潋给了方云梦一个安心的眼神,咬着牙继续往上爬。 枫树都矮,身下这棵已经是林子里最高的了,攀上高处能几乎俯瞰到所有人。容潋余光四下扫了一圈,林子外围每隔十来步就有一个士兵把守,慎远坊的人三五成群凑在一起,剪树杈、拾树杈,装进大大的背篓里。 这里和慎远坊没什么差别,不过是个露天的监牢一样。 容潋淡笑一声,拿起绑在腰间的大剪子,挑着还没红透的枫树枝下手,红意簌簌地落了一地,方云梦一枝接着一枝的捡起,小心地收好。 手举得时间长,腕子有些酸疼,容潋将大剪子卡在树杈上,左手揉了揉手腕。 “人怎么没来,不会是死了吧?”正午的太阳明晃晃地照得她犯困,她打了个哈欠,人懒洋洋地往树上躺,一头长发垂了大半,但听“咣当”一声大剪子被她晃掉落在地上,树根下草窝里一下窜出只雪白的兔子,惊慌地往东南方向跳,几下就没了踪影。 那边望过去就是个断崖,也没什么人把守,如今看来后面应该是有出路。 “树枝已经剪得够多了,我们回去吧!”方云梦艰难地背起一个背篓,仰着小脸看着她。 容潋扶着树干从上面一跃而下,从她的背篓里抓了一大把树杈压进自己那堆里,背起来和她一起去找监工交差。 “呀我忘了掉下去的剪子了,这位大人我回去拿一下,立刻便回来。” 慎远坊的人陆陆续续都往外走,林子里一时没多少人,容潋捡起剪子用力往东南方向抛出去,片刻后听到一声落地声。 果然,下面有路。 她轻轻地扯开嘴角,挪着脚步过去,不妨一声低喝在身后乍起:“鬼鬼祟祟地在做什么?” 容潋蹙了蹙眉,转身时面上已经挂着笑,“方才有一只兔子窜过去,我想用剪子抓住它来着,这位大哥也知道慎远坊日子苦,我已经有一月未曾吃过鱼肉,饿得直头晕。” 那守卫黑着脸仔细盯着她,似是在确认这话的真假。 容潋眼底委委屈屈的蕴着泪,染得一双瞳仁柔弱不堪,守卫已在动摇,前方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动,把守的守卫都涌过去,他一把抓过她肩膀往那边一推,“一起过去!” 那厢守卫与慎远坊的人松散地围着,容潋一进人群一眼就看见了兰襟。 他静静地立着,鞭子被他一手抓住一端,另一端在如今掌慎远坊的副掌司陈仲年那里。 陈仲年额角青筋暴起,怒气勃发:“好你个兰襟,你以为这还是你的天机司,还是你的六安侯府?这是慎远坊,你只是这的罪人,这的奴隶,今日慎远坊所有人到枫叶林,你迟迟不来,本官依慎远坊的规矩略施薄惩,你居然敢反抗,简直目无法纪!” 容潋轻笑出了声,女声柔柔漾漾直往人心里钻。陈仲年一听这声音却更气了,咬着牙循声瞪过来,“你笑什么?” “我笑陈大人耿直纯真,陈大人刚来不久可能有所不知,若是目有法纪,我们怎么会到这儿来呀?” 兰襟眉眼敛下,缓了缓眼中的异动,手突然间松开,陈仲年没防备一下子往后栽去,摔了个结结实实。 四下响起闷笑声,陈仲年气急,折起鞭子回手就往容潋那儿抽。容潋只听“啪”地一声,那鞭子却没落到身上,兰襟身形闪到她前头,直直地以掌心接了那么一下。 他眉眼淡淡,这一次手直接用力一拉,伸脚踹到陈仲年的胸口,夺过鞭子照着他脸狠抽了下去,山林间顿时响起杀猪般的痛苦呻吟声。 侍卫们面面相觑,都听说过六安侯兰襟的狠戾,此刻谁也不敢轻易上前。 兰襟脚踩上陈仲年的胸口,弃了鞭子,道:“我若是没记错,明德十六年,陈仲年陈大人上我侯府来想谋个差事。那时陈大人可不是这副正气凛然的模样,若不是我实在年轻,八成都认我做爹了。昨日没有人告诉过我今天要到万青山来,陈大人这么眼巴巴地想挟私报复,也得看自己有没有那个本事。” 自兰襟到慎远坊来,一直都是安安静静的,像是要在这里安详地养老。今日这一闹,才让众人知晓他到底是谁。 他是光凭名字就可以震慑半个长安城的六安侯兰襟。 兰襟放开陈仲年,转回身,诸人自动退到一旁。容潋眼睛一直盯着他的手,瞧见手心有血珠往外冒,方才那一下怕是伤得不轻。 她抬眼,撞进他一双深若寒潭的眸子里。她扬起一抹笑,没心没肺的样子,背上还背着一篓枫树枝,红叶盛放在她耳畔,天真又妖冶。 兰襟暴打了副掌司陈仲年的事情很快传开,在慎远坊从前还没出过这样的事情。正掌司王遂之从长安城刚回来就听见此事,一个头两个大。 兰襟是个什么人王遂之还是心里有数的,找遍长安城都找不出比这位更难搞的人。自从兰襟来他一直特别留意,不曾想兰襟像是来这修仙礼佛的,每日除了干活就是打坐,连话都很少和人说。 他感动得给庙里捐了不少香油钱,没想到只是出去一趟回来兰襟就闹翻天了。经过艰苦卓绝地衡量,王遂之罚了兰襟两日不许进食。 夜到浓深时慎远坊的一日才结束,这里虽苦,夜里倒还是一个人一间小屋子,单独居住。容潋打水洗了脸,将帕子浸在凉水里泡着,褪下上衣。 她从前也是千尊万贵的庆安郡主,这一身皮子又细又白,仿若上好的凝胶,白日因背着背篓时间长,两肩都勒出了青紫的痕迹。 她轻嘶了一声,捞出帕子往淤痕上覆,凉意逼得她身上汗毛倒竖,倒也缓解了那股火辣辣的疼。没有药膏,就只能用这种方法了。 “谁?” 一身轻微的声响灌入她的耳中,容潋扯过外衣将自己裹住,快步走到门口。 月亮大如盘,遥遥地挂在天边,照得院中纤尘毕现,并没有什么人。容潋皱着眉回房间,方才空空的案几上摆着一个描银的小盒,里面竟是化瘀除疤的药膏。 她生得美,从小到大也没少有公子明里暗里送她东西,那时候千金都难换她笑颜,此刻这一盒药膏算是对了她的心。 竟不知道是谁有这个本事,在慎远坊也能弄来药。 容潋看了半晌,原封不动地将药收起来,躺床上睡了。 翌日晨起吃饭时,饭桌上少了两个人,一个是被罚的兰襟,另一个是一早就没见到人影的左擎。 门口有人把守,桌上没人多说话,等饭毕将各自碗筷收拾起来时,霍准见左右没人注意才道:“万青山枫树林东南边的那个断崖,其实是被故意挖断的,下面还有通路,每日都有守卫把守。左擎就是发现了那条路,昨夜想逃跑被抓个正着,连夜秘密被带回长安城,肯定是回不来了。竟也不知道是谁想的这个主意,真是阴损要命得很,我掐指一算,这个人一定不会有好下场的。” 霍准从前是南疆的城主,南疆城周边是各个小国,他仗着天高皇帝远倒卖各种消息出去,大多都是假的,搅得边境小国动荡不安,玄武帝有借口派兵收复,却也不能当不知道,便把霍准扔到了慎远坊。 论对消息的敏锐程度,霍准排第二,这里没人敢称第一。 “你们几个围在那儿做什么?还不去干活?” 守卫一喊,众人散开,容潋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竟是无意中逃过一劫。 慎远坊中规矩众多,不过大多数都可以变通,只有私自逃跑罪名最大,一旦被逮到就会立刻处死,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若不是昨日出了兰襟那档子事,可能被带回长安服刑的就是自己了。 她突然记起来,当初是天机司奉命重新整修慎远坊和万青山,霍准口中“阴损要命”的人,好像就是兰襟。 兰襟是知道断崖一事的,就是不知道他昨日打陈仲年是碰巧还是故意的了。 容潋走到院中与众人集合,今日依旧是去万青山。兰襟也从屋中出来,缓缓地站到了她的身侧。 他身上带了丝寒意,风扬起他鬓边的一缕发,蹭到了她的指尖。 容潋余光往他垂在身侧的右手看,恰逢兰襟抬手整了整衣领,掌心那道翻卷着的伤口触目惊心。 她暗自松了口气,伤得很重,这她就放心了。 昨日折枫树枝时兰襟没来,这活不能一个人干,可经过昨天不知道谁有那个胆子敢跟兰襟一起,监工正愁着呢,容潋自告奋勇站出来道:“昨日兰公子因帮我挨了打,手受伤不能干重活,那不如今日你就跟我们一组,在下面捡树枝就好,剪下来多少我们三个平分。我不想亏欠人的,这样我们就两清了。” 监工眼睛一亮,立时定下来:“就照你说的办。” 容潋笑吟吟地瞧着兰襟,转身快步地奔到枫树下。 兰襟眯起眼看她的背影,视线从随风扬起的墨发,一路滑到她不堪一握的细软腰肢,眸底窜起了火,低声喃喃道:“我们两清……” 想得,可真美。 方云梦抱着背篓,站在兰襟身边,涨红了一张脸,怯生生地道:“兰……兰公子往后站一些,不然一会儿剪下树枝会刮,刮到公子的……” 兰襟的注意力仍在树上的女人身上,缓了一会儿才转过头,冷漠地问:“你说什么?” 方云梦的手不自觉地抠着背篓的竹条,在他淡淡的目光里连句完整话都说不出来。兰襟视线移开,有几枝带着叶子的树杈从头顶飘落,堪堪擦过他英挺的鼻,落在脚边。 容潋眼睛睁大,“哎呀”了一声:“兰公子站得那么近做什么,快往后站站,等我剪得差不多够数了你再来捡。” 那语气还有些嫌弃,兰襟却听话地后退了几步。容潋笑了笑,手够着高一点儿的一截树枝一使力,脚跟着荡过去踏上一个树杈,却不想那树杈不甚牢固,她一脚踩断,脚底一空,整个人随即往下掉。 “啊——” 兰襟垂在身侧的手指微曲了下,人一动没动。 容潋腰背着地,因这两日枫树受了摧残,地上铺了一层树叶,倒是没摔怎么样,就是刚剪下来的树枝刮了她几下,火辣辣的疼。 “容潋,你没事儿吧?”方云梦吓坏了,跑过去搀起她,容潋一摸后腰,血透出衣衫来,抹了一手红。 她心有不甘,咬着下唇委屈地看着兰襟,道:“兰公子功夫那么好,怎么不救救我呢?” 兰襟抬起右手,道:“我手受伤了,连重一点儿的活都干不了。” 容潋皱皱眉,兰襟这是把她之前的话还回来了。 兰襟的凤眸看了看她的位置,再挪到自己脚下,叹了口气道:“若是我方才站的位置还能搭一把手,现在这里确实是远了些。” 容潋的银牙咬了咬,低头用手擦了擦眼角,可怜得不行。刚刚还是她嘱咐他站远的,怨不得别人。 方云梦小声说:“要不要你去和监工说一声,今日先回去……” 容潋摇头,受这点儿伤就想不干活,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情。疼就算了,可一想想受了疼还白忙活,她就不痛快。容潋转身又要往上爬,这时兰襟倒是开了口:“你还上去,是想再摔一次下来?” 他说得云淡风轻,可偏偏不着痕迹能把人气吐血,背对着他容潋咬牙切齿,一转身一脸无辜,绞着手指不耻下问:“可云梦爬不上树,兰公子你又是个‘身负重伤’的人,我若是不上去,咱们今日可怎么完成任务呢?” 她话里的某两个字惹得他勾了勾唇角,伸手招呼她们两个站到远处,他卸下大剪子中间的锁扣,一柄剪子变作两把小刀,他左手执起一把,腕部用力往高处一甩,横着削下几截树枝。 兰襟转头,看向容潋,问:“如何?” 容潋惊喜地拍着手,诚心诚意地赞道:“精彩。” 亏了兰襟的飞刀,三人一组在日落之前就完成了任务,那棵枫树光秃秃的,被削得一截树杈也没有,可怜地杵在冷风里。 容潋腰上的伤口黏在中衣上,回去后她趴伏在榻上,方云梦眼眶红着,手都在发抖。 “没事儿的,你用力往下一扯,这么慢腾腾的反而疼得厉害。” 方云梦深吸一口气,狠下心将中衣往下拽,容潋疼得呻吟一声,将下唇都咬破了。 腰间横着几道刮伤,倒是不深,只是容潋那身肌肤嫩得出奇,雪白的颜色衬得伤口过于狰狞。方云梦打来水给她清洗伤口,容潋双手叠在脸下舒服地躺着。 这慎远坊中有的确实是犯过大错的人,但有一部分是受株连之罪被关在这的,方云梦便是其中之一。 方云梦是六王爷的妻妹,去年六王爷犯上作乱,领兵闯长安被抓,混乱中被万箭射杀,消息传到王府,王妃上吊殉葬,上下一干人等亲近者皆被流放,或变卖为奴。 王妃母家在雁城,是当地极有威望的世家,谋逆罪株连甚广,方家也逃脱不开,方云梦年纪尚轻,又是女儿身,陛下网开一面将她关到慎远坊里来。 她天生胆子小,又被保护得极好,哪曾见过像慎远坊这样的地方,刚开始来的时候被人欺负,日夜都在哭。容潋到来后为她出了次头,打那之后方云梦便只肯和她亲近。 “云梦,你可知你兄长被关在哪儿?” 方云梦上面还有两个哥哥,曾经也是雁城出了名的青年才俊。 “我不知道……” “你想他们吗?” 方云梦点点头,泪珠在眼底里打转。 容潋长长地叹了口气,不无羡慕地说:“多好,这世上还有你惦记的人,还有你的亲人在……”她轻笑一声,侧身拍了拍方云梦的后背,道:“好了快去睡吧,明日还要早起。” 她实在有些累,趴着这么一会儿就有些犯困,昏昏沉沉间似是看见一双眼,轮廓模糊,只那瞳仁晶亮,像是琉璃珠子。她脊背有些发凉,一个激灵转醒,翻个身侧躺,手触*边一个凉凉的东西。 还是个描银的小盒子,这次是治伤的金疮药。 容潋盘腿坐起来,小小的一间屋子一览无余,没有能藏人的地方。 “我明日要是断条腿,是不是还要送碗猪骨汤过来?这人是看上我的倾城之貌,还是看中我的纯真无暇了?”她端详着金疮药良久,依旧没动,跟昨夜的化瘀药放在了一起。 秋月无边,凉风却无信,没把她想得到的吹到她身边。 兰襟被罚饿了两日之后再出现在饭桌上,众人很明显感觉到了今日伙食格外好,平日早饭都是馒头就白粥,今日是肉粥水晶包,还有一大碗的炸酥肉。这些曾经吃遍山珍海味的人,为了抢最后一块酥肉差点儿打起来。 昨夜无星无月,阴云密布,刚吃上饭窗外便下起瓢泼大雨,直到雨停之前注定都干不了活,众人都在祈祷,这场雨最好下他个十天半个月。 吃过饭众人散开,正要各自回房间,门口晃进来一道身影,赫然是几日没出现的陈仲年。 兰襟那鞭子下了狠手,陈仲年左脸有一道长长的伤口,本来长得还算能看,如今倒像个恶鬼了。 容潋一瞧见他就觉得他要作妖,果然下一刻陈仲年便道:“之前酿的桃花酒还在外面,你们几个过去搬回来,这可是要送进太子府的,坏了一点儿就拿你们是问!” 他手指点了几个人,其中正有兰襟。 兰襟两日没进水米,刚吃了口东西就要去搬重物,而且他的手伤未愈,明眼人一看陈仲年就是冲他来的。 上一回陈仲年挟私报复被兰襟打了一顿,这一次诸人默默地后退一步,怕被误伤到。兰襟却没什么反应,径直拿起门外备好的斗笠走入了雨中。 雨帘之下,他身上淡色的麻木衣衫透出几分青色,瞬间湿透裹在身上。 容潋抱臂靠在门边,越发觉得这个人和迷雾一样看不透。 他情绪不定,喜怒无常,她以为在枫叶林他救自己一次,那她从树上掉落也会救她第二次,但他没有。陈仲年伤他一次,他还回去,第二次也和该如此,可他又没有。 “唉……”容潋长长一叹,荒腔走板道:“十月的天,兰襟的脸,都是说变就变的。” 老天爷似是听到了慎远坊中人的虔诚祈求,这雨下了整整一日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放晚饭时兰襟他们几个还没有回来,容潋回屋中躺在狭窄的床上,许久之后院子才响起陆陆续续的脚步声,伴随着霍准那闲不住的说话声。 等到声音渐渐地掩在雨声下,她才起身。 兰襟住的房间在最北边,门前面有棵老槐树,白日挡去大半的光,夜里阴冷得厉害。 进了门他将湿透的衣裳脱下晾在一边,将身上水珠擦干换了件干净袍子,右手掌心的伤口泡了一天的水已经溃烂,边缘泛白,他扯下一条干净的布随意绑上,外面响起敲门声。 兰襟转头,微弱的烛火将那人的身姿映在糊门的明纸上,他眸底漾出笑意,一开门那人“嗖”地一下钻了进来,“快关上门,这要是让陈仲年逮到又要不得消停了。” 他依言阖上门,眉头一挑,问道:“郡主这么晚到这来,有何指教?” 来到慎远坊大半年,这是第一次有人这么称呼她。容潋只觉得这两个字听得刺耳,搅起无尽的苦涩,不知兰襟是故意的,还是随口一说。 不过不管是什么,都不重要。 容潋下唇之前被她咬到皮,留了个小小的伤口,现下抿着那道红格外明显,兰襟的视线从上面凝了片刻后移开,落到她的掌心,上面放着两个小盒。 “这个是金疮药,专治外伤,这个是伤口愈合后用来去淤除疤的,你也知道慎远坊人是不让私自买东西的,这可是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得来的药。” 她说着凑近,垂眸看他右手掌心绑着的布条,声音低低哑哑的:“我这个人不喜欢欠人的,本来我想着剪枫树枝多干些活来还你之前替我挨了一鞭子的这份人情,没想到最后还是兰公子出力最多。那这个药,就当我还你的好了。” 她睫毛又卷又翘,在眼底笼上一片淡紫色的阴影,如扇着翅膀的蝴蝶,一直能飞进人心底。 兰襟忽然俯身,她呼吸陡然一滞,他的左臂却只是越过她摸起案头的小盒,复又起身挑开盖子,问:“这里面的药膏还没人用过,郡主身上有伤,怎么不用?” 容潋轻咳一声回神,一脸真诚地道:“还不是想把最好的先给兰公子,这才能显示我还人情并非敷衍了事。我自己这点儿伤算什么,兰公子早些把手治好才最要紧。” 兰襟嘴角挂起意味不明的笑,淡淡地道:“这里面不会是有毒吧?” 他目光锐利,容潋却镇定得很,“兰公子这样说可真叫我伤心。” “郡主也知我从前是掌天机司的,天机司里一干吃的用的都要由小厮先行试过才能给我用,习惯罢了。” 容潋看向那盒药,反应过来了,“你是想让我为你先试过你才肯用?” “郡主误会我的意思了,我只是习惯如此,并不敢让郡主替我试药。” 容潋话已经撂下,要是不试药他就不用,那她所谓的真诚就跟着扔风里了。可她伤的不是地方,思绪过了几个来回,她才深吸口气,将衣襟往外扯了扯,露出白皙如皎玉的肌肤,和左肩膀一点淤红痕迹,挖着药膏涂上去。 “还有这金疮药——” 容潋面上一热,道:“我那伤口在后腰……” 兰襟“哦”了一声,说:“然后呢?” 然后?他怎么还能问出“然后”二字? 容潋抿紧嘴巴,太过用力下唇又疼又麻,她这才想起伤口不止腰上有,忙用手指挖了一点儿金疮药膏涂到下唇那里,红唇泛着淡淡水光,一张一合地道:“如此兰公子可放心了。” 那地方像是诱人的水晶糕,兰襟盯着她的唇,逼近一步,正要说什么,外面传来嘈杂的声音,像是查房的。 容潋眼珠一转,如来时那样“嗖”地一下就开门跑了出去,这阴暗的屋子里只剩下烛火与他相对。 兰襟取来金疮药,解开布条,缓缓地抹到掌心,放到鼻尖轻嗅。 一股清凉的药味,不知道和她唇上的,是不是一样的味道。 慎远坊这一趟往东宫去的是副掌司陈仲年,侍卫押了一车桃花酒,回来的时候带了不少赏赐,以彰慎远坊上下官员们的勤勉认真。 “勤勉认真,不就是看犯人看得好?”霍准摸着下巴道:“照往常到长安城去的都是正使王大人,还是头一遭有副使过去的,还是顶着那么一道长疤也要去招摇过市的,这陈大人心理素质也是一绝。” 容潋笑吟吟地瞥他一眼,“这要是被陈大人听见了还不割了你的舌头?毕竟人家已经努力在扮演一个正直好官员,被你说的像是个奸诈小人一样。” 霍准闭紧嘴巴,拿着锄头去山上挖参了。提起陈仲年,容潋就想到兰襟,往四下扫了眼,好像又没看见他的身影。 正张望着,她肩膀猛地挨了一下,吓了她一跳。 “陈大人有要事,叫你回去。”容潋扔下铲子,心下起疑,却只能跟着守卫过去。 陈仲年在慎远坊单独有一个小院,她一进屋守卫就退了出去。屋中佳肴摆了一桌子,并上两坛上好的女儿红,倒一杯出来,满屋子都是酒香。 容潋笑眼眯起来,问:“不知道陈大人找我来有何事?” 陈仲年似是已经喝了一会儿,酒气上了脸,衬得那道疤更红,随着他说话动着,像条丑恶的虫子。 “我去长安城,人人都盯着我这张脸看,那眼睛里都是厌恶,就和我从前一无所有时所有人对我的态度一样。我是个男人,我也不怕丑了些,可你就不一样了。”他咧开嘴笑着,突然起身踉跄着扑了过来,拖着容潋的手将她一把按到墙上。 那酒气拂面,恶心得她胃里翻滚。她蹙着柳眉,厉声喝道:“你放开我!” “我发现你们这些人还真是好笑,总认不清现实,既然已经落到这步田地就要认命,怎么还这么高高在上?”陈仲年腾出来一只手抽出一把匕首,刀鞘戳在她娇嫩的脸颊上。 “不过是仗着有这张脸,兰襟才会为了你把我弄成这副鬼样子,他我日后新仇旧恨一起算,今天就先清清我们的账好了。” 他那一张脸被酒意与愤恨扭曲,容潋嫌恶地别开脸,冷笑一声道:“我记性没有六安侯好,还是经他那日在枫树林提醒,我才记起明德十六年陈大人不仅去侯府跟前讨差事,还来了我庆安王府。我这人心善,府中没什么空缺还打发了你些碎银子。陈大人,做人怎么能不感恩呢?” “你——”他被戳中昔年隐痛,捏着匕首的手发抖,酒意渐渐上头,站都站不稳。 容潋看准时机一脚踹上他小腿,踹得他往地上栽歪,她顺势跳到他身后,再一脚踹得他向前,脑袋撞到墙上,直接撞到晕厥。 陈仲年以为她只是个养尊处优娇滴滴的郡主,还真是小看了她。 容潋坐在一旁喘着气,看着地上的陈仲年有些发愁。他醒来之后一定不会放过她,可若是杀了他,她还实在不敢下手。她拧眉沉思,视线里映入白麻布的衣摆,一抬脸正撞上兰襟俯视下来的眼,眸底寒意蔓延,看得人发憷。 “你怎么在这儿?”还有他是怎么进来的,她怎么半分没察觉,这人走路都没声音的吗? 兰襟指着陈仲年,道:“是他派人叫我来的。” “看来陈大人想趁着今日酒意壮他怂人胆,把和他之有仇人一一解决。” 容潋一见他来就没什么愁了,身体放松,软软地靠在有些凉的墙壁上,笑着道:“这陈大人去了趟东宫,胆子也跟着大了好几圈,到底是东宫的风水好。我依稀记得,侯爷从前跟太子爷亲厚得很,怎么是陈仲年能比的?” 她是个逮到机会就忍不住将从前受的还回去的人,之前兰襟那一声“郡主”戳了她的心,此刻她又笑吟吟地喊他声“侯爷”。 兰襟淡淡地瞥她一眼,提步转身就走。 “哎哎你去何处?” “自然是去找院外的守卫,寻大夫来救被郡主打晕的陈大人。” 容潋神情一紧,连忙跑过去伸开双臂拦在他前头,扬着下巴道:“你要是走,那我就和守卫说你是我的同伙,慎远坊里宁可错杀也不会放过,你怎么也说不清。” 兰襟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笑了笑说:“郡主可知道,上一个威胁我的人是个什么下场?”他拨开她,手按在门上,声音透着三分冷,“你大可以去试试看。” 容潋杏眸一动,回过味来,葱白的手指扯住他的胳膊,像只小猫一样把尖尖的小爪子收好,摆出个乖顺至极的样子,“我方才只是手足无措太害怕了,一时失言……兰公子,我方才下狠手,也是因为想起之前你挨了他那一下……你我也算是旧识,你就不能看在我费了心思送药治你的伤,帮我这一次吗?再说,陈仲年倒霉了,难道兰公子不开心? 一提起药,兰襟额角青筋跳了一下。他竭力地绷紧下颚,转过头,道:“可你说,我用了药咱们就两清了的。” 容潋眼尾折下,委屈又可怜,说:“那这次就当我欠你的。” 兰襟满意了,折身走到桌案上,手抚着酒坛,突然问:“你可知道慎远坊的粮食货物都放在哪儿?” 容潋恍然大悟,不禁庆幸自己这些日子并没有白白浪费。同兰襟这种人比,她的段数还是低了些。 院外守卫刘书寸步不离,之前陈大人说无论里面有什么声音都不用他管,他恪守职责,就算听见里面男男女女的惊呼声,“噼里啪啦”瓷器的碎裂声,心里好奇得厉害,身体仍是一动不动。 长安城美人众多,庆安郡主容潋的样貌仍是拔尖的,放在这荒山野岭更是独一份,私下里侍卫们聚在一起提起容潋也都是心神摇曳,但也只是嘴上说说,谁也不敢妄动,这陈大人倒是有胆量。 只不过他又叫了兰襟进去……刘书的一张脸要拧巴起来,实在是不敢再细想。 过了会儿有脚步声传来,院门被打开,容潋手捂着脸呜咽一声就往外跑,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跟着她身后的兰襟脸色略显苍白,脚下虚浮,扶了一把守卫才站稳。 “多谢你。” “不、不必……”刘书惊得舌头都在打结,兰襟淡漠地“嗯”了一声,徐徐走远。 从小老实巴交的刘书此刻脑子乱成一锅粥,呆愣了良久才闻到一股烧焦的味道,他转头一看,院中半空浓烟滚滚。副掌司除了日常管理慎远坊的一干犯人外,还负责亲自看管坊中的粮食以及各种货物、上头的赏赐,而这库房就在后院。 刘书暗道一声不好,人立时冲了过去,起火的果然就是库房,他一撞开门就闻到一股浓重的酒气,陈仲年醉得人事不省地瘫在地上,旁边还扔着空空的酒坛。 “陈大人!陈大人!!”刘书见陈仲年没反应,拖着他到院里去喊人灭火。 今日慎远坊中所有的犯人都到万青山挖参去了,守卫们也去了一大半,留下的还被陈仲年都赶得远远的。刘书一边跑一边喊:“走水了!”,跑了大半个坊中才碰到人,去搬水救火,这么一来一回时间浪费太多,等火被扑灭,里面的东西也被烧尽成一捧灰了。 万青山的山脚,落日的余晖,远处被浓烟晕黑的天,几重色彩糅杂在一起,倒是和谐得很。 容潋砸碎屋里的碗碟之前留了一个酒壶,装了一壶陈仲年的酒带了出来,此刻坐在地上晃着脚,怡然自得地喝了一口,摇了摇头道:“这酒还不如从前王府里的一半,倒也勉强能入口,来庆祝陈仲年即将滚回长安城。” 醉酒闹事、意图不轨、烧毁御赐之物、断了慎远坊的口粮……这桩桩件件下来,陈仲年就算不死也要流放,就算是太子也保不了他。 兰襟这招数,可真是阴毒又解气。容潋曲着膝,抬手摇了摇酒壶,眼中沁出笑,问:“兰公子不来一起庆祝吗?”她半边脸映在夕阳红光之下,再这么狡黠一笑,实在像从山林里跑出来的红狐狸。兰襟接过酒壶,却是没喝,拿在手里,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既然他肯出手,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那他们以后都是同一条船上的人,她这么费尽心思地想和他有所瓜葛,努力了这么久才看到些回报。但如今他这不置可否的样子,倒是让容潋有些心虚。 “兰公子可是嫌弃这酒是被我喝过的?” “如果不是被你喝过,我连这酒壶都不想拿。”他似是而非地说了这么一句,蹲在她身侧。那股天生迫人的气度和着酒香扑向她,隐隐地让她有些不安。 离得近了,她才发现他有一双极好看的眼,仔细看人时眼仁流光溢转。他薄唇低语,声音抵在她耳畔,撩拨着她的神思。 “郡主光凭一杯酒就想收买我?” 那下了肚的酒开始仿佛开始起了劲儿,不然她怎么会觉得脸热热的? “若是因为一个陈仲年就少了个你,这里的日子以后岂不是太无趣?”他见她眉间皱出波浪,轻笑一声又道:“庆安郡主,如今的你有什么值得我贪图,又有什么能拿来收买我?” 是了,如今她一无所有。容潋咬着牙别开脸,心里痛得快要喘不过气来。 可他的手指却如影随形,凉凉地抵在她额头,向下,抚了抚她越发紧皱的眉头,“其实,你还是有的。” 容潋不解,“我还有什么?” 兰襟收回手站了起来,一本正经地道:“自己想。” 容潋看他走远的背影,浑身疲惫得像是打过一场硬仗。只不过她兴冲冲地率兵出征,结果连敌方大营都不知道驻扎在哪儿,一片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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