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不知。 他只是忘了。 千年前他只身闯入我族秘境被恶兽重伤,我见他还有一息尚存,生了恻隐之心,便将他背进了我的小屋中。 我族中人乃莲沼灵气所化,没有性别,就连长相也是模糊的。 我生来就长在这一方逼仄无趣的秘境中,他是我这千万年来见到的第一个人,我与他在月下把酒交心,听他讲那些我无缘得见的天地广阔,奇趣轶闻。 我为他变作了女身,又任他将我塑成了少綦的模样。 菡萏这个名字,是他为我取的。 我本名叫阿薄,但是无人得知。 天帝说我是什么,我便是什么,我本体为何,姓名为何,其实不太重要。 那夜他醉了酒,将我揽进怀里,低低唤着少綦。 我听在耳中,当他念错了,便仰起脸认真地告诉他,我叫阿薄。 他微微扬唇,垂头在我耳边,语调清晰地叫出了我的名字。 我那时未曾深想,也不知少綦这二字,将会成为我毕生的噩梦。 我原以为我会同先祖及其他族人一般,守着这片莲沼直到诞出下一个婴孩,待她生出灵识,将体内的莲心交予她,再寻个宽敞的地方默默死去,结束这平凡寡淡的一生。 可他说,他会带我出去。 我愣了一愣,遂坦诚地道:「我族中人历代皆受了诅咒,要永生永世困于此处,如若踏出一步,必定元神溃散而亡。」 他神色凝重,执了我的手,涩然道:「我会有办法的。」 我瞧他眉心发紧,似是个十分困扰的模样,便洒脱地拍了拍他肩膀宽慰他,「昊天兄不必为此发愁。你曾道君子之交淡如水,只要心中情谊尚在,即便你我以后天各一方,不能再像此般把酒言欢,亦不会改变你我的交情。」 他低声重复我的话:「君子之交?」 我郑重地点点头。 他却蓦然低头吻住我,撬开我的唇齿,温热的舌尖相抵。 我望进他那双深邃的眼瞳,对他此番行事略有疑惑。 他道:「这是夫妻之事,说白了,就是夫妻之间才能做的事。」 端月十六,天狗食月,是三百年来唯一出秘境的机会。 他立在无厌崖上,海风掀飞他的衣袂,满月皎洁的清辉笼罩下,恍若谪仙一般清冷孤绝。 也罢,他本来就是神仙。 临走前,他曾问我,没有什么想对他说的吗。 我言语向来匮乏,也想不出什么可衬此离别之景的诗句,遂干巴巴摇了摇头。 他便没有再说话。 我很想安慰他,可我到底是不能同他一起离开的。 天边那圆满的银盘缓缓被阴影笼罩,月蚀出现了。 我抽出长剑,要出这秘境,自然是没有那般轻巧的,彼时结界破开之际,会有大群喜食血肉的海鸟前来阻拦,我要替他挡上一挡。 伴随着翅膀扇动的声音,乌泱泱的鸟群遮天蔽日一般将我与他撕扯淹没,我执剑奋力为他清出一条血路,眯起眼睛抬头想看看他走了未走,却听到耳畔一声急切的疾呼,「阿薄!」 一只正忙着撕咬我胳膊的海鸟被银剑斩落,他张臂拥住我,将我护在怀里。 我早已被咬得没了知觉,也不觉得很疼,只催促他道:「结界快闭合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他面色肃穆得紧,一言不发地拿剑斩鸟。 我道:「我没事。」 他低头看了看我,眸光一厉,掌中的剑飞旋而上,震出数道剑光,鸟尸如雨一般落到地上。 「阿薄。」他唤了我的名字。 我稀里糊涂地回神,却瞧他身子往后一倒,直直地跌向黑沉沉的无厌海。 无厌海吞噬世间万灵,论你是天尊大佛,也断无生还之能。 我连忙拉住他,海风干燥凄厉,将我双颊吹得通红。 他便那般任我拉着,漆黑的眼里瞧不出一丝恐惧,甚至低低道了一句,「我还以为,你对我全无在意。」 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方将他拉上来,累得气喘吁吁,他倒着实淡定得很,掀了衣袍坐在我身侧,静静望向头顶的月光。 我遗憾地道:「时辰过了。可惜,若非你失足跌下悬崖,应当可以出去的。」 他淡淡道:「是吗。」 末了,又轻声道:「傻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