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天一早,在学校门口遇见马小也。 他也步行来的,从后面快跑几步,追上李久路。 两人并肩往教学楼的方向走,他今天穿一件格子衬衫,搭配白色半袖,下面是条牛仔裤。这身装扮很普通,穿在年轻男孩子身上,却显得干净又阳光。 久路打量片刻:“你自行车呢?” “哦,昨晚落在百花路那边儿了。”他单肩背书包,紧挨她那侧的肩膀稍微下垂些。 久路看他一眼:“你们不是打球去了吗?” “是啊。”他挠挠后脑勺:“打完几杆看时间还早,就去百花路吃夜宵了。” 上学的钟点,同学三三两两冲到前面去,有男生跳起来,搂住马小也的脖子,纠缠着闹几下。 久路低头走路,等终于只剩他们两个:“昨晚我还等你电话呢。” 马小也脚步稍微顿了顿,尽量用自然的语气说:“本来能早走,梁旭那家伙一直嚷嚷着饿,就去百花路吃了点儿烤串儿,聊着聊着就忘时间了。”他低头看看她:“等回家想给你打电话,但时间太晚,怕影响你睡觉。” “是吗?”那双眸子清澈黑亮,看着他。 “嗯。”马小也瞥开视线,又开始心虚:“你……不会等很晚吧?” 停顿了几秒,久路松松的笑了下:“也没有,十点就睡了。” “那就好。”马小也不由缓一口气。 两人沉默着走了一段儿,久路找别的话题,“马也哥,下礼拜三是你生日。” “你还记得?” “当然了。” 他颠颠肩膀的书包带:“打算送我什么礼物?” 久路抿唇笑了下:“暂时保密。”又问:“打算去哪儿过?还要找梁旭他们吗?” “你讨厌他?” 李久路绕了绕手里的早餐袋,很装假的说:“没有啊。” “他这人其实不坏,就是有点缺心眼儿,等到时候……” 两人说着,迈上台阶。 久路肩膀忽然一疼,下意识回头,却有人拽她另一侧发尾,脑袋随那股力量歪了歪。 梁旭从后跳上来,很是自来熟的搭着李久路的肩膀:“说什么呢?” 久路眉毛微皱,梁旭可能把她当男生,肩膀这下非常疼。 她耸一下肩,他像狗皮膏药一样,甩不开。 两个高大的男生把李久路夹中间。 “你轻点儿。”马小也拍掉梁旭胳膊:“这小身板扛你压吗?” “我说,你管的太宽了吧!”梁旭嬉笑着说。 其实两人的关系没人知道,不知出于什么心态,在外人面前,他们都很默契的注意言行,哪怕梁旭总跟马小也混在一起,也没察觉出半点猫腻,所以平时行为才不知深浅。 他抬抬下巴:“你们俩刚才说什么呢?” 三人进入教学楼,教导主任背着手站门口,检查谁没带名牌。 马小也低声;“讲礼拜三去哪儿嗨呢。” “礼拜三?你生日?” 他点头。 “那必须好好庆祝啊,先找个地方吃饭聊天,之后唱歌或去打两杆……” 李久路知道这两人聊起来,就没自己什么事儿了,步伐稍微提快了些,身后,梁旭兴奋起来,嚷嚷没完。 快进入教室的时候,她手一空,刚才还提着的早餐袋移了位。 梁旭呲着牙:“这给谁买的啊?闻着真香。” 久路面部表情控制的不是很好:“我还没吃早饭呢。” “真巧,我也没吃。”他直接用手拿包子,咬一口说:“你就当减肥吧,女孩子不都怕胖吗。” 梁旭仔细嚼了嚼,低头研究包子什么馅儿,他皱眉观察,将整个包子塞入口,“给你吧,太素了。” 李久路肺快气炸了,努力控制自己别发火,“算了。”她转身回座位。 梁旭:“那谢谢啊。” 李久路笑笑,感觉自己快忍到极限了。 梁旭却毫无察觉,摇头晃脑,捡了大便宜似的回了座位。 久路闷闷的磨着牙,放书的时候带出响动,她阴暗的想,早晚把他那张讨厌的嘴给缝上。 一上午转眼就过去,下午第二堂是体育课。 刚才还死气沉沉的教室,下课铃一响,立即有了灵魂。 男生的东西扔满地,换了球衫球鞋往操场跑。 高三的体育课对女生放宽政策,集合报数、布置任务之后就能自由练习,但有一点,不准回教室。这是学校强制高三学生劳逸结合新增的规定。 老师喊了解散以后,久路快速朝宿舍楼旁的小卖部走去,她买了两瓶矿泉水,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离开前又加了一盒502胶水。 出来时,班级男生各自占据阵地,他们是AC米兰的拥护者,尤其马小也,对马尔蒂尼有着近乎疯狂的热爱。 满操场都穿着黑红相间的足球衫,而其中,马小也无疑是最耀眼的。 她在球场旁站了几分钟,见他随风奔跑,朝她相反方向挥了挥手。李久路顺势看过去,莫可焱和两个女生凑一起站着,嘴角挂笑,不知在聊什么。 足球恰巧滚到马小也脚下,他单脚控球,一个帅气的转身,终于看见李久路。仿佛愣了两秒,同样的,他也朝她摆了下手。 就是这几秒的停顿,球被对方成员控走。 球场上立即一片笑骂声。 李久路退到一旁,走了十几米,在操场围栏边的草地坐下。 后面是学校游泳馆,现在被铁栏围住,已经过不去。铁栏外一棵大树,投下的阴影刚好能够遮挡骄阳,久路背靠过去,扭开一瓶水。 场上踢得热火朝天,十几分钟之后,梁旭满头大汗退下来,看到她,随即往她的方向走。 果不其然,她就知道。久路心中警铃大作。 其实买胶水时,她也没怎么考虑后果,只是早上那股气压在心理出不去,总想报复。 所以她自动放弃思考,扭开胶水,侧过身,挤在矿泉水瓶口周围。 “需要保密吗?” 嗓音清透略低沉的问句,句尾稍稍上挑。五个字,有些懒散。 久路触电般抖了下,手上失了准,胶水挤掉半瓶,通明液体顺瓶口的螺旋纹路往下流。 她匆匆抬头,身后铁栏外站一个男孩子,他斜斜的靠着树干,正含笑看她。 “他怎么惹着你了?”他抬抬下巴。 李久路不由起身,迎着阳光:“是你?”这次她成功认出来,他是昨晚见过那个“粉泳裤”。 “记得我了?” 久路来不及应声,迅速看一眼梁旭跑来的方向,手指抵住嘴唇,朝驰见轻嘘了声。 绵软的声音飘过来,驰见一挑眉,也学着她的动作,将食指压住嘴唇,轻努了下。表示战线统一。 梁旭一阵风似的跑到久路面前:“马小也那孙子太拼了,玩命一样。”他直接夺过她手中的水:“你看见没,就见他满场跑了。” 李久路盯着他手中瓶子,有一瞬间想上去抢下来。 可没等阻止,梁旭一仰头,嘴唇挨着瓶口,咕咚咕咚猛灌几口,喝到一半,终于察觉不对劲儿,皱了皱眉,再无防备的情况下没控制力量,把水瓶蓦地放下来。 “这是什么味……啊——” 李久路看得直吸气,有些后悔。 他捂住嘴唇,再放下来时,一手的血。 梁旭瞪大双眼,难以置信的看向李久路:“你、你、你……”他半天说不出话。 久路下意识狡辩:“不是我弄的。”说完自己都觉得傻,她叹一口气,索性什么都不说了,从兜里掏出纸巾,踮起脚,轻按在他下唇上。 这一下更惊到了他,梁旭竟有些脸红。 空气凝滞几秒,操场有人喊他。 “就来。”梁旭高喊,转过头,看了久路一会儿,似乎心情很低落的嘟哝:“这儿就你跟我,不是你,难道还是我自己?” 李久路无言以对。 “梁旭。” 梁旭寻声抬头,这才瞧见树旁还站着一个人。 “见哥!”他吃惊道。 驰见走出来,“开个玩笑。” “……你干的?” 驰见挑起嘴角,点点头。他笑的时候,门牙虚虚挨着下唇,一副坏透了的样子。 梁旭却出乎意料松了口气,未见生气,反倒捂着纸巾笑起来:“我说嘛,她不能这么对我,好么,这得粘掉多大块皮,见哥,你太他妈阴险了。”他把水瓶朝他掷过去。 瓶口打向铁栏,水滴在阳光下连成一条弧线。驰见手插着兜,绷直胳膊侧身躲了下,大部分溅到他后背上。 梁旭往前走两步,“来游泳的?” 他点头:“出来刚好看见你上体育课。” “对,踢球呢。”他说着,忽然想起来:“不对啊,你们认识?” 隔着铁栏,驰见与李久路对视一眼,谁都没应声。 操场那几人又在叫梁旭,骂声此起彼伏。他不耐烦的回了句,冲驰见,“见哥,等回头我去店里咱再聊。”说完踟蹰几秒,管李久路要了张纸巾:“对不起啊,错怪你了。” 梁旭跑远,地上还留着染血的纸巾。 “你们是认识的?” “路路?”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 李久路闭上嘴,驰见又叫:“路路?”他目光停在她脸上:“我听江主任这么叫你。” “……” “全名是什么?” 李久路没有告诉他,“你们既然认识,还看着我捉弄他?” “想听你之后怎么解释。” “……”李久路脸不自觉烧起来,她发誓,这是一次冲动且不成熟的报复,非但没起到震慑作用,还差点无法收场。 如果“粉泳裤”没出现,她更不知怎样和梁旭解释。 久路问:“那为什么又帮我?” 他轻轻啧了啧嘴:“不太忍心。” 李久路稍稍怔然了几秒,抬起头来,这是两人最近距离的一次接触,他个头很高,身材要比同龄人稍微结实,单眼皮,睫毛短而稀疏,鼻梁却又直又高挺。 久路不喜欢他嘴角的弧度,只要很浅淡的弯上来,就会不自觉吸引别人目光,社会气息太重,也太轻狂。 她问:“为什么不忍心?” 驰见不由抬了抬下巴,意外她的直白,语塞片刻,反倒不知如何作答,目光上下摆动,仔细审视着她。她看上去十分娇小,小小的鼻、小小的嘴,一双大眼,目光纯粹。可他有种错觉,她温顺却不容侵犯,身体里似乎藏着一股劲儿,并不像表面那样简单。 驰见:“怕你为难。” 他一句带过:“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呢。” 她低下头,脚尖蹭着地上的泥土,这时,操场远处响起哨声,久路回头望了望:“我该集合了。” 驰见也抬眼:“行,那回头见。” 李久路捡起地上没开封那瓶水,走出几米远,又回头:“你什么时候去看你外婆?我把泳镜还给你。” 驰见还站在原地,目光碰个正着。 “没事儿,不急。”他说。 马小也生日,在一个雨天到来。 课间休息,站在教学楼前看房檐的水柱,空气骤然湿冷,说话间似乎起了白雾。 这样的天气,对原本计划好的聚会,多少有些扫兴。 直到晚上放学,雨没见小,所以晚自习临时取消,同学走光,座椅都反扣在桌子上。 二班赵辉他们来喊人,再加上三班的,一伙人浩浩荡荡出了校门。 学校离百花路不远,几个有车的男生载着女生,女生从后面为男生打着伞。 青春的年纪,即使在雨里发着抖,也感觉冷的很惬意。 久路拉着马小也衣角,雨伞高举过头顶,细弱的手腕内侧迸出一条青筋。 马小也和梁旭并驾齐驱,前车轮不时靠近、远离。 她左肩被雨水淋湿了,上下牙齿打着颤:“没听你说莫可焱会来啊?” 马小也稍微侧头,速度慢下来:“她本来不知道,这些天梁旭在班级里瞎嚷嚷,估计全高三都知道了。之前不是一起打过台球吗,关系也不错,就叫上她了。” 雨打在伞面上,使整个世界都显得很吵闹。 李久路:“她台球打得好吗?” “挺好,上次还赢了我。” “你和这种会打台球、爱说爱闹的女生玩儿得来吗?” “嗯。”马小也这声很轻,被雨声掩盖,随后马上反应过来,侧头说:“一般吧,没有个女生样儿,太粗鲁。” 自行车拐了一个弯儿,马小也:“怎么忽然问这个?” “没什么。” 他们去了百花路中最气派的黑龙饭店,这里有贵宾包间和宴会厅,专做当地传统菜色,在镇上算是很体面的饭店。 马小也爸爸提前定了包间,一共十三个人,又叫服务员多加两把椅子。 久路刚想坐下,双肩被梁旭托起,往左带了两步,将她按坐在莫可焱旁边:“女生和女生坐,别影响我们喝酒聊天。” 二班赵辉煞有介事抬两箱啤酒进来,在每个男生前面摆了两三瓶:“今儿可说好了,面前的酒谁不喝完谁孙子。” “看来你得先叫,没跑儿了。”有人机智的说。 赵辉笑骂几句,又把两大瓶百事推到这边来:“你们喝可乐?还是喝酒?” 莫可焱正和旁边女生聊天,听到他的话转头:“可乐。” “呦,你可不像是个喝可乐的人,来,喝酒。”赵辉笑着调侃。 “绕了我吧。”莫可焱夸张的拱拱手:“长这么大,本姑娘天不怕地不怕,就唯独惧怕喝酒。我酒精过敏。” “你还有这毛病?”赵辉撑着桌子:“要不少喝点儿?” “犯病了,你送我去医院?”她向后梳了把短发,额头光滑润白,上挑的眼尾流露出与年龄不符的风情。 赵辉不信:“你别忽悠我,能多严重。” “我是迅发型,除了皮肤红肿发痒以外,喉咙水肿,严重了能休克。” “我靠!”赵辉吓得张大嘴,赶紧把啤酒收回来:“那你还是别喝了。” 李久路听他们说着话,这种场合,她一般不开口,也无话可说。 正式开席以后,更看出差别来。 莫可焱和对面男生打成一片,同其他女生也有说有笑,唯独不与久路交谈,连眼神也没甩过来一个。 这种相处模式就显得有些刻意,其实心中关注和排斥并存。 某个瞬间,莫可焱忽然沉默下来,看一眼李久路:“你和马小也什么关系?” 她语气轻飘飘,今晚第一次正视她。 久路喝着杯中额可乐,目光依然很淡,没答话。 莫可焱不耐烦:“问你话呢,什么关系?” “为什么告诉你?”久路轻轻答,是听不出情绪的语气。 这是两人今晚唯一一次对话。 包间里乱乱哄哄,吵得像闹市。久路中途去走廊透口气,大雨转成绵密小雨,从开着的窗户飘进来,细细凉凉。 回去的时候,马小也正和莫可焱拼酒,两人隔着圆桌叫板。 马小也:“上次你赢我,是捡个大便宜,我那天状态不好。” 莫可焱:“就你借口多,待会儿吃完比一场,不过这次有赌注。” “怎么来,全听你的。” “谁输就往身上刺青,敢不敢?” “一言为定。” 其他人拍手叫好。 梁旭不嫌事大,端着酒杯指两人:“在座这么多人作证,你们俩不许反悔啊。”他大声嚷嚷着:“输的来找我,我有哥们干刺青的,技术一流,还能打折呢!”他得意的挑眉。 李久路深深看他一眼,他下唇已经结疤,方方正正一小块聚在中央,说话时,纠着嘴,颜色要再艳点儿,脸再白点儿,跟日本艺伎别无二致。 当时怎么就心软呢!应该把他整张嘴都封起来,让他再也说不了废话。李久路想。 她没等饭局结束。 马小也送她到楼下:“真不跟我们去打球?” 久路摇摇头:“我不喜欢那个莫可焱。” “……什么?” “没什么。” 细雨霏霏,夜间气温骤降。 道路两旁聚起几汪雨水,灯红酒绿的招牌,在水里倒映出一个背道而驰的世界来。 “久路,”马小也忍不住说:“你其实,是不是应该跟同学多说说话,开朗一些……可焱人挺好,比较直爽,也比较讲义气。” “是吗?” 她抬头看他,黑亮的瞳仁在夜色里闪闪烁烁,那目光十分纯净,却让人无所遁形。 “莫可焱这样的女生要比我讨喜很多,这我知道。”久路慢慢的说:“如果什么时候,你喜欢她比我多了,请一定事先告诉我。我接受得了分手,但很难原谅背叛。” “……怎么会。”马小也有些冤枉,也有些心虚,他缓了缓,两手搭着她肩膀,视线与她齐平:“你最近怎么了?总是疑神疑鬼,这种事情不会发生。”他口气试着放轻松:“不聊这些。我的生日礼物呢?” 久路紧紧肩上的书包带:“早上起晚了,忘记带,等回头拿给你。” “好。”他看看街道:“真不用我送?” 李久路摇摇头。 “那你路上小心。”马小也扫一眼周围,把久路拉离门口,站到相对僻静的墙根下:“等我电话。这回多晚我都打。” 他在她脸颊轻吻了下。 男孩身上独有的气息伴随酒气飘过来,路灯下,他眉眼十分悦目。 “走吧。我也上去了。” “好。” 他身影很快消失在大门口,久路回头看向街道,这才想起雨伞忘在楼上了。 正考虑要不要拿一趟,对街一阵急促又连贯的车笛声。 李久路看过去,陈旧阴暗的矮房前停着一辆摩托,车灯在雨幕里打出暖黄明亮的光,车上坐一人,朝街一侧的脚掌稳稳踩着地面,膝盖微弯。 他穿着黑色外套和黑裤子,没有戴头盔,见久路不挪步,又按两声喇叭。 李久路回头看看楼上的某扇窗,放弃回去拿雨伞的念头。 她避让开行人,双手遮在额头上,挑着干净的路跑过去。 驰见没握车把,手臂松弛的搭在两腿间:“你是不是傻?” “……” “喇叭快按半个小时了。”他夸张的说。 “我没注意听。” “太投入,可以理解。” 久路:“……” 驰见有几秒没说话,从上到下看了她一遍。她穿一件青蓝色粗毛线休闲连衣裙,黑色打底裤,一双浅口运动鞋——显得腿很细,脚腕一弯就折。 李久路挪步,及时打断他的视线:“你叫我有什么事?” 他目光抬上来:“你去哪儿?” “回家。” 驰见:“那正好,我们同路,稍你一程。” “现在去看你外婆?”李久路从袖口拨出腕表:“已经八点多了,老人院七点就关门,要明天早上才能探望。” “本来想碰碰运气。”驰见很是随意的点点头,一抬眸:“这不碰见你了么。” 李久路抿抿唇,转身走开。 “哎——”驰见愣了下,从车上跳下来:“你等会儿。” 她书包上的鲸鱼锁扣被雨水洗得黑亮,不断晃荡。 久路侧头:“我为什么要帮你?我们好像也没多熟吧。” “不熟吗?我可帮过你两次。” 她看看他,又转回视线,依旧避开水坑往前走。 沿途轿车、摩托飞驰而过,车灯下,雨仿佛下得更加绵密了。 驰见手插着口袋,腿长,跨开大步就能跟上她。 “不记恩也行。”他说:“江主任好像知道我们是同学,上次聊得挺开心,她还要我去家里找你玩儿呢。刚才你从饭店出来,旁边还有一个人,你们……” 李久路猛然停下脚步,驰见闭口,冲出半步,停下来转头看她。 “怎么不走了?”他嘴角漫不经心挑上去。 久路眼微垂,目光落在他唇角。 “……你。”她顿了下,“刚才全都看见了?” “你指什么?”驰见明知故问。 “能当没看见吗?” “你说呢?”他得寸进尺:“我这人吧嘴不严,尤其不爽的时候,就爱说废话。” 李久路垂头想了想,识时务的问:“现在不爽了吗?” “快了。” 两人在湿漉漉的街头对站着,今晚百花路格外冷清,不见行人,只剩车辆跟霓虹。 驰见向后望了眼,说出的话特别大言不惭:“放心,你很安全,我对未成年人不感兴趣。” “……” “走吧。”他掐起一点儿她胳膊上的衣服:“我车要是被人开走,把你卖给我都不够。” “关我什么事。”她小声嘟哝。 李久路不情不愿跟他回到摩托车旁,两人已经浇半湿。 驰见相对好些,衣服是防雨材质,脚上皮鞋不透水,只头发被雨打湿。 他拿肘上布料帮她划掉后座的水,先一步跨上去。 这边嗡嗡响了两声,驰见朝后挥头:“上来。” 久路犹豫片刻,刚挪步,他道:“等等。” “早恋了?” 李久路:“……什么?” 他忍不住挑拨离间:“我以为,即使是普通女同学,这样的天气也应该送一送。如果不送,最起码递把伞或者给披件衣服。” 他笑了下,客观的评价:“你这男朋友显然不称职。” 李久路瞪着他,觉得他那笑容特别碍眼,一脸幸灾乐祸。 驰见无视,把自己外套脱下来,手臂扬起,披在她身上。 久路仍然瞪着他,但那眼神半点杀伤力都没有,她黑色瞳仁像雨一样湿润,比夜还深沉,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不知怎么,驰见忽然忆起游泳馆遇见她那天,她一身黑泳衣,从他头顶游过,闭紧眼,躯体十分柔软,像鲸鱼归海那样自如。 他深深吸一口气,抬起手,衣服的帽子一盖,遮住她的目光。 “别看了。上车。” 帽子很大,兜头罩了下来。 久路视线变暗以前,看见衣角在灯火中飞扬的样子。 她轻轻叹了口气,落下眼,抓住座位边缘跨上去。 摩托开起来,他身体帮她遮住风雨。 这个夜晚,她心是失落的、潮湿的、好像也挺温暖的。 饭店二楼是有些陈旧的上悬窗,雨滴打在玻璃上,一道道水柱向下流。 这场雨反反复复,好像又大了些,声音几乎盖过屋里的喧闹。 马小也起身给梁旭盛汤,踢到脚边的东西,低头看,是一把白色雏菊图案的雨伞。 他愣了愣,这才想起伞是久路的。 梁旭还举着碗:“盛啊,想什么呢?” 他蓦地撂下汤匙,“我出去一趟。” 马小也弯身捡起雨伞,搬开椅子,快速绕过餐桌。他弓腰从窗户往外看,刚想冲出去时,又飞快退回来。 眯眼努力辨认,对街停着一辆摩托,旁边站两人,一男一女。 男的褪下自己衣服,披到对方身上,那女孩穿青蓝色连衣裙,背上一个黑书包。 他们不知说了什么,女生也坐上摩托。 阵阵轰鸣声中,摩托飞一般驶了出去。 速度的确很快。 李久路本来是扶着座椅的,某个路口,前面的人突然提速,她身体后倾,险些随惯性甩出去。 驰见感觉腰间衣服一紧,笑了笑,速度才稳下来。 两人穿越无人的街道,百花路以外,夜色平添几分黑沉。 风驰电掣的速度,和风雨同行,疯狂的、刺激的,几乎是一种新体验。李久路身体里每个细胞都苏醒,拽着他衣服的手搭到他肩上,帽子吹下来,头发湿哒哒黏在脸颊。 “这是最快的速度吗?”她大声说。 驰见偏头,脸上水洗一般:“还能更快,敢不敢?” “敢!” “想不想绕着小泉镇飚一圈儿?” “想!” “下次吧,快冻出人命了。” “……” 抗风的衣服给了她,驰见里面只穿一件薄T恤,还是宽领的。 冷雨铺面而来,衣服紧紧裹在身上。 李久路:“要不外套还给你吧。” “穿着,反正都湿了。” 摩托从壹方街驶出,转个弯儿,老人院沉闷的大门出现在眼前,两盏孤灯下,密雨如针。 将摩托停墙边,李久路翻出钥匙,插入锁孔的一瞬,门从里侧忽然打开。 江曼撑着一把黑伞,神色焦急,见外面站的两个孩子,先是愣了愣。 “妈。” 江曼反应过来,把李久路一把拽到伞下:“你这孩子,干什么去了,给你们老师打电话说晚自习取消,看看时间还早吗?”她表情明显带了愠怒。 “我……” 江曼看着她。 “哦,是没晚自习。” 她转向驰见。 驰见不慌不忙的解释:“过几天有个老师过生日,所以班长组织我们偷着开班会,后来看雨下太大,就上了会儿自习。” 李久路抬起眼偷瞄他,他镇定自若,表情变都未变。 江曼问:“真的吗?” 李久路使劲儿点头:“我应该事先打个电话,让您担心了。” 江曼表情这才缓和下来,忍不住埋怨:“你们班长也是的,都快高考了,只会搞些没用的。”她看看两人,终于意识到驰见还站在雨里,连忙道:“快进来吧,这孩子怎么穿成这样啊。” 久路:“妈,他来看外婆。” 三人快速跑到廊下,江曼注意到女儿身上的衣服,目光不动声色在两人之间扫几个来回。 “外婆应该还没睡,快去吧。”江曼笑着说:“路路,把衣服还给同学,你也赶紧进去洗个澡,不然会感冒。” “哦。”她脱下外套,递给驰见。 两人在回廊里分开,一个进老宅,一个顺小路回了房。 外婆在走廊,她手扶窗台,正努力往外张望。 驰见脚步顿了顿:“外婆。” 外婆回头,起先目光有些茫然,看他走近后,笑容立即堆满脸:“逢山啊,下这么大的雨,怎么还来呢……我又糊涂了?昨天不是才来过?” “那是昨天,今天又想您了呗。”驰见搂住外婆肩膀,脸蹭了蹭她头发:“我们进去吧,小心着凉。” 外婆动作迟疑了下,又望向雨幕:“等等,逢春还没回来呢。” 驰见哄骗:“我妈在外地,今天雨太大赶不回来了。” 外婆沉默一顺,跟着他转了个方向:“是吗……那逢山呢?” 驰见脸色不由黑沉,绷紧唇线:“外婆,我不就是吗。” “……哦哦,你是逢山,你是……” 驰见哄着外婆进去,房间没开大灯,一盏壁灯发出幽幽光芒,临床的马奶奶睡得并不安稳,许是老毛病犯了,不时传来压抑的低咳声。 帮外婆洗完脚,逗着她说了会儿话,时间越来越晚。 她快睡着的时候,江曼端一碗姜汤进来。 两人低声交谈,江曼:“把汤喝了,驱驱寒,这衣服裤子是你周叔叔的,等下换上再走,要不这一身湿的,回去路上肯定会感冒。路路这孩子也真是,哪儿能穿你衣服,都是孩子,谁感冒了都不好。” 驰见动作顿了下,衣服没接,只接了姜汤:“谢谢,江主任。” “叫阿姨就行,快喝。” 她语气自带家长的威严,有几分强势,这一刻却是真心实意的关心,叫人不讨厌。 驰见捧着海碗,热气铺面,微辣的液体冲入喉咙那刻,凉气瞬间被逼退出来。 他一鼓作气,碗见底时,出一层薄汗。 两人一同离开,悄悄关上房门。 走廊仍旧灯火通明,此刻却极静。 江曼看看窗外:“雨停了,趁这会儿赶紧回去。” 驰见应声。 她又转过头来,欲言又止的说:“今天也多亏你来看外婆,顺道送路路回来,要不我们还真是不放心。” 驰见说:“顺道而已。” 江曼笑了笑:“女孩子就是麻烦。”她顿几秒:“你们班那个马小也,你知道吧?” 驰见不动声色。 “他之前跟路路是初中同学,两人关系不错,他就经常送路路回家,高一没分班之前,你可能不知道,因为走得太近,被老师叫去提醒了两次,哎,现在这群孩子,性别界限太模糊,阿姨上学那会儿啊,跟男生说句话都脸红,更别提一起回家了。” 这话说的再明白不过,听不懂的是傻子。 驰见:“今天真是顺路。” “阿姨没别的意思,你千万别多想。”江曼状似恍然的解释:“不是不让你们交朋友,只是要注意分寸,千万不能越线。” 驰见插着口袋:“我明白,学业为重,考大学是正经事儿。” 这话取悦了江曼,他没父母疼爱,难得又懂事,她发现有点儿喜欢这孩子了。 送走驰见,江曼回房去,甜汤已经温好,她朝楼上喊了声,叫久路赶紧下来喝。 李久路应道:“就来。” 她擦着头发,冲电话说:“我妈叫我,先不聊了。那人是老人院一个奶奶的外孙,顺路回来的。” 马小也那头乱哄哄:“那我就放心了,你去吧,他们也叫我呢。” “你别玩儿太晚了。”久路问,“今天你们说打赌,输了真会去刺青吗?” 电话那头安静了一瞬,马小也说:“在身上刻字可不是小事,哪儿能轻易来,开玩笑的。” 李久路没再多问,道了声晚安,挂掉电话下楼去。 江曼煮甜汤是一绝,但几年前搬到周家,知道周克不喜甜食后就很少做。 今天煮的红豆圆子汤,圆子软糯,汤汁清甜。 母女俩难得安静坐在餐桌前,以往都忙忙碌碌,吃饭像打仗,每个人都争分夺秒,有自己的事要忙。 江曼给久路盛了第二碗,快吃完的时候,周克从书房里出来。 他端着杯子,鼻梁上架一副无框眼镜,白色家居服下,健朗的身材是长期运动保持的。 他去厨房倒满水,走到久路旁边:“妈妈煮了甜汤?” “嗯。” “味道怎么样?”他喝一口水,无事闲聊。 久路搅着碗里的圆子,稍稍抬头:“周叔叔,要不要给您盛一碗?” 周克一耸肩:“太甜了,吃不惯。” 之后忽然安静下来,他靠在桌角,若有所思的喝着水。 江曼拎着垃圾要出门:“工作完成了?” 周克动了动:“没有,喝口水歇一歇。” 李久路勺子放到碗里,趁机逃走,接过江曼手里的垃圾袋,披了件衣服代替她出门。 雨后空气清新,院子里水洗一样干净。 门前是一条单行道,路面铺着粗粝不平的条石,路灯掩在梧桐树间,把叶子照昏黄。 这里一百年前被沦为殖民地,很多建筑都是英式住宅。老人院对面也有一间,酒红色遮阳蓬下,开一扇小小的窗,贩卖烟酒汽水。 李久路出了门,抬眼看见对面站的人。 他倚在一旁路灯下,正吸烟。 李久路原地站了片刻,扔掉手里垃圾,过马路。 “你还没走?” “抽根烟,歇歇。”驰见修长的手指夹着烟,一直看着她走来:“洗完澡了?” 她头发散下来,半干状态,乖顺的搭在肩膀上。 久路没回他的话,问;“你家在哪儿住?” 驰见说:“百花路。” “那为什么你外婆要住老人院?” 驰见拨了拨有些潮湿的头发,瞥来一眼:“你不愿意?不是给你家送钱吗?” 久路低声说:“关我什么事。” 她拿脚尖点着面前的水坑,脚下如小鱼吐泡般,泛起圈圈涟漪。 驰见从她脚上移回视线,说:“这儿的环境总比我那儿好。” 久路动作顿了下,没再问。 想想也是。 老人院无论设备还是服务,在临近几个城镇当中屈指可数,用钱堆砌起来的,自然不会差。 李久路陪着他站了会儿,大雨中走过一段相同的路,这人似乎不再那么陌生了。 久路想起他对江曼说的话,笑了下:“你撒谎时候一点不心虚,好像真上了晚自习一样。撒谎是惯犯吧。” “你不也一样?”他淡淡挑着眉。 “我也一样?” “你不是惯犯吗?”驰见轻弹烟身,烟尘扑簌簌往下落。 好像是一样。她也经常撒谎,久路想。 她抿唇笑笑。 驰见也笑,垂眸一直看着她,看着看着,笑容慢慢收回来,风带着她颊边的发丝飞舞,他闻到一阵淡香。 驰见转开目光,回手将烟蒂按熄在栏杆上,松散的身躯终于站直,情不自禁抻了个懒腰。 “进去吧,我该走了。” “好。今天谢谢你。”久路冲他摆摆手,往回走。 “路路。” 李久路停在路中央,如此亲切的称呼,在雨后清新的夜晚里,怎么听都让她后颈泛麻。 她回身:“我叫李久路,长久的久,路途的路。你以后可以直接喊我名字。” “哦。”驰见点点头,唇间慢慢吐出这几个字:“李久路、久路……很好听。” 她笑笑,没问他名字,挥手告别。 拉开老人院大门的时候,后面喊:“李久路。” 她下意识应:“啊?” “明天加衣服,会降温。” 久路没说话,想起一件事:“泳镜还没有还给你,你稍微等一下,我去拿来。” “改天吧。” 他先一步离开。 第二天果然降温,出门前,李久路在毛衣里面加一层保暖。 到学校,发现同学都添了衣服。 离上课还有段时间,马小也那一桌都还没有来。 梁旭见久路出现,立即跳过去:“你昨晚几点走的,也不提前打声招呼,那么大雨,我送送你也好啊!” 她随便敷衍一声。 梁旭懊恼的说:“昨晚喝大了,要不然肯定知道你什么时候走的。” “没事儿,我自己行。” 他见久路兴意阑珊,绞尽脑汁:“对了,”他敲着桌子:“之后打球你走了太可惜,马小也和莫可焱比得相当激烈,马小也那孙子一点都不让着女生……你猜最后谁输了?” 久路擦桌子的动作停下来,听他口气已猜出大半:“谁?” 梁旭挑挑眉,一脸看热闹的表情:“莫可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