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捏出三分困扰,三分无奈,并四分窘迫的苦笑,央他:「可不可以不要把我差点入魔的事情告诉旁人?你知道我最要面子了。」 「好。」他笑了。转过身来,也不再多说一个字,就那么静静地站着,含笑看我。 我见他此时已不急着离开了,便放开他的衣袖,朝他道了谢。 「你怎么知道我差点入了魔?」我故作漫不经心地问他。 「刚刚你小师弟告诉我的,我一时情急,就跑来找你了。」他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声音也弱了下去,「唐突了。」 小师弟那个大嘴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那你今日怎么有空来万剑宗了?桂汣仙尊也来了吗?」我脑子飞速运转,但面上丝毫不显,只一如既往地同他攀谈。 他点点头:「箜铭剑尊请我师尊来给凌月仙子看诊,我听说你现下也在万剑宗,就跟来了。」 我对上他漆如点墨的瞳仁,他那坦坦荡荡的样子不似作伪,一时间竟有些错愕。 奸邪之人的眼睛,会是他这样清澈到好像能一眼望到心底的吗? 「那,桂汣仙尊怎么说?凌月师姐还能醒来吗?」我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凌月仙子吉人天相,一定不要紧的。」 他慌忙移开视线,面色渐渐变红,复又吞吞吐吐地加上一句:「你莫担心。」 可能是见我久不作声,江蘅颇为不自在地从袖子里摸出一枚拇指大的黄金镂空香囊球,递到我面前。 「这是我上次去凡间时请匠人做的。你不是最,最喜欢这些,这些……」 「金玉之物?」我接道。 他点点头,瞳仁里倒映着两个小小的我。 这我就有点不懂了。他的反应实在出乎我的预料。 不过,不知为何,我心里总是隐隐觉得,他有点不对劲。 「好漂亮啊!」我接过香囊球,让它浮在掌心上方滴溜溜地转,仔细查看那香囊球上镂空的花纹。 「江蘅师兄,你上次去凡间是何时?你可知制这香囊球的匠人现在何处?我也想请他帮我打几个赏玩。」 「我上次去凡间还是在百年前,那匠人此时应当是寻不到了。」他的声音里透着一丝遗憾,「之后我回到宗门便一直闭关,昨日才刚刚出关。不知这工匠的后人是否子继父业了。」 他没有说谎。因为这香囊球内侧不起眼的地方有个小小的刻字,和我百年前在凡间都城的金铺里看到的一样。 每位匠人都有各自的刻字作为标识。 就在我凝神细看那刻字时,江蘅从储物袋里拿出一块香饵,投到香囊球里,然后飞快地施了一个引火诀,将那香饵点燃。 一时间,烟霭环旋,在我们周身幻化出昆仑仙山的景色。须臾才散去。 昆仑山我常去,这景色让我提不起什么兴致。 只那香饵的气味太杂,我并不很熟悉。 但里面有一味香料我辨得出来,是莽草,焚烧之后会让人短时间内思维滞缓,不经意便口吐真言。 所以在他点燃香饵的一瞬间,我就立即闭气。直到眼看着那香烟四下散去以后,我才开始呼吸。 我就知道江蘅没有看上去那么纯良! 不过他既然都用上了莽草,那到底是想从我这知道些什么呢?难道他已经发觉我对他的怀疑了? 莫非是想探听我们万剑宗有没有找出谋害凌月师姐的幕后黑手? 江蘅小心翼翼地看了下我的神情,大约是觉得我没有发现他在香饵里做的手脚。 过了半天,他终于下定决心似的问道:「檀烁师妹,你的经脉既然已经大好了,为什么修为现下还停滞在金丹后期?」 ?????? 我原是提起了十二万分精神,脑子里飞速思索如果他要打探有关凌月师姐的情报,我要怎样回答?我该拿捏出什么样的表情才不至于打草惊蛇。 结果,就这?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因缘不具足吧。」我随口一说。 江蘅的眉蹙了起来:「那近日可有要突破的迹象?」 我摇摇头。 等等,为何他比我自己还要关注我的境界?我总觉得这事儿就透着一股怪异。 而且,为何他觉得我近日会突破? 难道他在怀疑是我害了凌月师姐?这怎么可能?我根本没有谋害师姐的理由啊! 一时间,我凝眉不语,江蘅若有所思。 过了一会,他突然脸色一白,好像想到了什么似的,飞快地上前一步,一反常态,直直地望着我的眼睛。 「檀烁,你的修为一直停滞不前,是不是……」他的眼神苦涩极了,「是不是因为你厌弃我了?」 我现下已不知该说什么好了。事情的发展已经完全偏移我的预期十万八千里。 江蘅这么个玩意儿,脑子里不知在想些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我要是怀疑他,那都是在浪费我和师姐的时间! 算了,我还是走吧。虽然第四个人我不太想怀疑,但我总得去探探虚实。 「没有。」我干巴巴地答道。 这一刹那,江蘅的眼睛里好似亮起了漫天繁星,又好似年关时,无数的烟花在凡间的天空中缓缓绽开。 他一把将我揽入怀中,我的脸紧紧贴在他的衣襟上,鼻尖萦绕着清苦的草药味。 这什么情况?我挣了挣,但又挣不开,毕竟修为差了一个大境界呢。 「檀儿……」他在我耳边低语。 我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谁允许你这么叫我的?我师尊和凌月师姐都没这么叫过我! 「仙门大比的时候我好高兴,」他低声笑出来,「临别时,我问你,待我们修为都升至化神便结为道侣可好?没想到你应了我。」 我……现在我是越来越不懂了。我怎么不知道还有这事? 「我哪……」我刚要开口,他一根手指便抵在我的唇上,止住我的话头。 他微微低头看我,面颊和耳朵都红红的,唯有眼睛灿如星辰:「檀儿,我会等你的。」 我感觉气血又要翻涌了。 于是毫不犹豫地唤出聚宝,朝他挥了一道我此生最为凌厉的剑气,然后迅速脱身而去。 桂汣仙尊受宗主之邀,留在千霜峰帮凌月师姐寻找解毒之法。江蘅也跟着留了下来。 这几日,我有意避开他。 江蘅却好似浑然不觉,时不时到月华峰转转。 我觉得我们二人志不同不相为友。 现下凌月师姐昏迷不醒,幕后黑手尚不知何人,大仇也未曾得报,我哪有什么心情同他拉扯这些儿女情长。 而且修行修的是自己,一切顺应天命、因果。 哪有什么等不等,或者为了情爱迅速进阶的道理? 不过,我也顾不上江蘅了。因为听说千霜峰的大师兄千翙被宗主紧急召回万剑宗了。 千翙此人,是近来第四个从元婴进阶到化神的人,而且是从元婴直接步入化神中期。 我本能地不想去怀疑他。 因为他与凌月师姐师出同门,从小一起长大,情同手足。 而且,若他要杀凌月师姐证道,一早便杀了,还用得着等到现在? 另外,我不想怀疑他的第二个原因,是因为我没见过他。 我来万剑宗之前,他便出去四处游历了。 自我有记忆起,这五百多年来,他从未回过万剑宗。 我对他的了解全部来自于凌月师姐。 听说他是丹鼎宗宗主的次子,但却对炼丹一窍不通,完全不感兴趣,成天吵着闹着非要做个剑修。 最后他爹娘拗不过他,就把他送来万剑宗。指名要把他交给当时最为严苛的箜铭剑尊做弟子,为的就是想让他多吃些苦头,好早点碰壁回家修习丹方。 那时我大师伯箜铭剑尊还不是万剑宗的宗主。 谁知千翙竟乐不思蜀,直接一去不复返,彻底绝了做丹修的路子。 千翙师兄回来的时候,我和千霜峰的几位师兄师姐们一起在宗门外迎他。 他御剑而来,一身鸦青色道袍,金冠束发。 莫名地有种威严庄重的感觉。 他从剑上下来,依序和师兄师姐们寒暄。 神色平淡自如,眉眼间有一股凛然的正气。 我盯着他的背影,不禁心想,这样的人,会去谋害凌月师姐吗? 过了一会,他回过头,发现了一直默默跟在师兄师姐们身后的我。 「你就是月华峰的檀烁师妹吧?凌月养的小钱串儿?」他好似想到了什么一样,忍俊不禁。 周围的师兄师姐也都难得地一扫愁容,纷纷笑了起来。 「当初你抓周的时候,枉我特意为你从兄长那里摸来了太初鼎,结果你连瞧都没瞧上。不过你也还算有些眼力,那串铜钱是我在凡间的财神庙里拾的,倒沾了些财神爷的金光。」 我听了这话,尴尬地扯起嘴角笑笑:「千翙师兄,那场抓周宴你也在场呀?」ýź 「是啊,凌月当时闹着要我们把所有能搜罗到的法宝都带过去,任你挑选。宗门里也好久没那么热闹过了。」他笑得很是爽朗。 其余师兄师姐回想起往日情景,也笑着点头如捣蒜。 我的心陡然一沉。原来我和千翙师兄竟是曾经见过的啊。 若那人是千翙师兄…… 我当时年纪小,自然是记不得了。 但凌月师姐却是知道的,所以才会对我说,她那良人我也曾经见过。 同门师兄妹之间互生情愫,虽不是什么禁忌,但每日面对众人的打趣,也会觉得羞窘。 况且两棵百年老铁树开花,师姐一时想要隐瞒也很正常。 若是如此,那我就绝对不能摘除千翙师兄的嫌疑了。 一连数日,我都赖在千霜峰。 为了在千翙师兄接近师姐的时候守在师姐身边。 我担心千翙往药童递来的药汤里放些什么东西,或者乘人不备,对师姐暗下黑手。 喂师姐喝药前,我都要先尝上一口,确定无毒之后才会给师姐服下。 另外,我还在暗中留意千翙师兄回来后的一举一动。 但好像,他这次回来,只是为了协助宗主主持大局。 凌月师姐一出事,万剑宗人心惶惶,乱成一锅粥。ȳž 因为谁也想不到在年轻一辈中,最有可能,也最有实力继任宗主的凌月师姐会遭人暗害。 江蘅发觉我一直守在千霜峰后,便不再去月华峰闲逛了。 他也每日待在千霜峰,有时会站在远处,遥遥地看我。 被我发现后,他就偏过头去,只让我看到他红红的耳朵。 行吧,他喜欢看就让他看吧。 我不明白他为何如此,难道我那一道剑气挥得不够决绝?拒绝得不够直白? 我没心思去思考江蘅的心态。 因为我需要集中全部精力留意千翙师兄露出的破绽。 这些日子,我愈来愈怀疑千翙师兄了。 因为我发现他好似身上带伤,虽然他总穿着深色的衣物,但我还是看到他的肋下时不时地会洇出些暗褐色的血迹。 什么伤口能久不愈合? 很难不让人联想到渡劫的天雷。 一般来讲,如若修士以邪门歪道晋升了修为,那么天道在降下天雷的时候便会施以严惩。 杀妻证道便是无情道中最令人不齿的邪门歪道。 仔细想想,也是,除了千翙师兄,还有谁能让凌月师姐毫无防备地服下毒草,然后又用剑气震碎她的经脉呢? 还有谁能料想到宗主的灵力中竟还含着几道剑气呢? 这天下有谁能比千翙师兄更了解凌月师姐和宗主? 况且他还是丹鼎宗宗主之子,就算他无心丹道,但家学渊源,毒草的性理,如何相生相克,他总会知晓。 我想不通,为什么这么好的凌月师姐,会有人想去害她呢? 师尊来千霜峰寻过我一回,但见我执意留下,他也只长长叹了口气,然后离开了。 我觉得自己越来越不像自己了,以前我看到什么都觉得开开心心,现在我看到什么都草木皆兵。 我厌恶透了这个自己,但我又没办法不继续怀疑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