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藻台净冰鉴,茶壶团素月。” ——陈元光《观雪篇》 车马浩浩汤汤,裴行俭领着元、筠一行人在白人岩寺落脚。白人岩寺隐于群山之巅,松涛深处,据传东晋时,慧远法师在此坐化,于修真洞十年面壁,感悟轮回;于说法台弘传经法,万兽礼佛。据传,寺內的七星泉中有五泉甘甜可口,其余二泉苦涩非常,是慧远法师为世人参禅,体悟人生不过苦甜两味构成。 筠之问僧人要来一套竹制茶具,用泉眼水为裴行俭煎茶。 以炭起炉,筠之一手用竹筴抬茶饼,一手执扇护火,待茶饼被炉火逼呈虾蟆背,置茶饼置于碾上,扶着碾子细细磨压。碾罗后,储茶于藤缝纸囊,注泉水于茶釜,茶釜置交床上。 一沸泡似鱼目,微响,鹾簋揭盐;二沸缘如涌泉连珠,杓出一瓢至熟盂中,再以竹筴旋击汤心,投茶,反复激打;三沸腾波鼓浪,以熟盂水止沸,育华。 筠之一勺入汤,将暗色水膜悉数撇去,舀出三碗幔卷荷的热茶,按出釜顺序,依次置于裴行俭、项元、自己座前。 裴行俭笑道:“卢小娘子机敏,竟知道我爱尝隽永碗。” 筠之抬头,看见裴行俭,总觉得恍惚——如今朝中有两派势力,一旧一新。十五年前,武昭仪诞下第二位皇子,陛下喜不自胜,欲立她为皇后。此举遭到长孙无忌等国老的强烈反对,他们认为武昭仪是先帝侍婢,陛下纳亡父侍婢为妾,已经有失天家颜面;况且武昭仪身份卑微,母家武氏出身商贾,不能母仪天下。 陛下不愿让步,长孙无忌也不想妥协。这场横亘在皇帝外甥和宰相舅舅之间的争论居高不下,其他大臣不得不选边站队,于是朝中渐渐分化出两股力量:支持长孙无忌的旧派,以及支持陛下的新派。 十五年过去,新派与旧派的斗争仍未停止,反而愈演愈烈。只是如今早已不为立后争吵,讨论是门阀还是科举,是太子辅政还是皇后辅政。旧派如裴行俭、薛元超,都以为士族政治延续千年,是大唐立国之本,坚持士族清流与皇室共治天下,太子是国之储君,一过根本,不可使武氏低门无知之辈乱政;新派如裴炎、刘祎之,痛恨士族门阀把握朝政生杀大权,以为我朝应选贤举能,拥护皇后改革科举,但也对武氏外戚种种不法行径多有容忍。 筠之的大哥笢之,因为范阳卢氏的出身,自然是裴行俭的忠实拥趸,每每在外和狐朋狗友应酬回来,总是拍桌子,激昂道:“你们不知道嗬——那裴行俭可说了,……” 此刻裴行俭真的坐在她面前,却只是一位亲切而寻常的长辈,花白的头发,微笑的方脸,他擎着茶杯品味,一双手布满皱纹但非常强壮,可以看得出是那种历经世事、却依然欣赏微小的美与苦涩的人。 世间爱恨嗔痴似茶中重浊,随时间凝落,唯有阅尽千帆者才能体会茶的精妙。裴行俭半生戎马,这隽永碗,当朝除了他,也只有薛仁贵还配喝得。 裴行俭道:“茶饽绵厚如雪,茶香发而不乱,好极。我有两个女儿,比你大十岁,煎茶的功夫却不如你。” 筠之道:”是庙里的竹匾竹盏甚雅,烘出了阳羡茶的禅意。” 裴行俭面露赞赏:“说得不错。可见心有佛性,才能悟到这一层。”朝项元道:“你以为如何?” 项元摇头:“大总管博学,我只知牛饮。” “你瞧瞧,瞧瞧,”裴行俭指着他,朝筠之笑道:“太粗莽,需得你这样书香门第的女儿管教管教。” 筠之望一望邵项元,咬唇笑道:“野虎不驯,我手不能缚鸡,自然管不住的。只盼大总管善加保养,多管教几年罢。” 裴行俭哈哈大笑,可才刚饮过茶水,一时呛得满面通红、咳嗽不止,邵项元替他抚背顺气,筠之也递上手帕。 “没事,没事,”裴行俭两手按在胁下,垂头缓了片刻,朝两个孩子笑道:“呛了一口茶,小事,小事,你们这样紧张,我反而觉得自己老了。” 筠之道:“气上冲喉咽不得息,眩冒,胁下痛,这和老不老没关系,更不是小事。大总管是胸中有寒,必须吃旋复代赭汤,也不能伤心劳神!”她察觉语气过分激动,双颊骤然一红,解释道:“我阿耶在时也有胸寒的毛病,所以心急,大总管见谅。” 裴行俭笑容和蔼:“好孩子,你们都是好孩子。”朝项元道:“总觉得你们还小,但前些日子,事先毫不知情竟能答得滴水不漏,可见,你们这一茬崽子也算带出来了。” 项元道:“是我办事不力。若大召滩一役能胜,tຊ宫中自然无可指摘。” 前些日子在军中,李文暕得到消息,称叛军首领阿史那伏念率二十余骑外出,欲往其他部落,劝其入伙叛军、共同反唐,与窦愆商议讨贼大计。如此良机不可多得,最终李文暕拍板,遣一队精兵潜至黑沙,一举诛杀阿史那伏念,直接解开胜州之困。 李文暕思来想去,最终钦定邵项元带队。 但这不是好差事,毕竟唐师一出长城便没有保护,哪怕取胜,邵项元至多被赏些珍玩财宝,再得两句不咸不淡的夸奖。陈实对此义愤填膺,一出营帐,忿然道:“这李文暕真是老谋深算,他虽是二品大员,可窦都督只矮他半截嘛!他仗着是皇亲就成日耍滑,以为别人瞧不清他心里的算盘。” 然而军令如山,邵项元还是和协礼率五百骑兵轻出长城,阿史那伏念设伏,领有两千精兵在黑沙埋伏,他料定唐师先锋不会徒然而回,算准日子,等先锋队人困马乏时,率众出击。元、礼二人以少对多、以劳待逸,样样都是兵家大忌,很快占了下风。一行人边战边退,铩羽而归。 项元一回兵营,往军帐里汇报情况,谁知裴行俭忽然暴起,指责项元好大喜功、鲁莽至极,邵项元正要解释,裴行俭怒喝一声,帐外十几名带刀兵士就立刻围上来,雪亮的障刀出鞘三分。裴行俭甩袖,怒道:“拖他下去,军法处置!” 项元觉得异样,悄然环顾四周,只见多了一位白面无须的宫中内官,心中揣度起来。 近来裴行俭、薛元超等大员联合上书,主张对突厥软硬兼施,一面打仗,另一面也要善待突厥俘虏,适当选择突厥贵族任国朝要职。侍中裴炎、周国公武承嗣等人以为突厥无义,决不可养虎为患,强烈反对此奏,手下的御史自然会意,伺机连参裴行俭三奏。 近来陛下对裴行俭颇有微词,内官千里迢迢从西京到前线,自然是为逮住裴行俭的错处,那么大召滩一役无论如何都会摆到举足轻重的位置,方能彰显裴行俭督战不力。这错处他不能兜揽,否则接下来派谁担任定襄道行军大总管?原本出长城是李文暕的主意,但此人是缩头乌龟,不可能出来说话,那么就要窦愆出来担当。 想到此处,邵项元也就担下好大喜功的罪名。内官虽面有不快,但到底无话可说,这一关就这样过去了。 裴行俭喝着茶,摇头道:“以少敌多,全身而退已是大胜。况且,我在,李文暕、窦愆在,要论错谈不上你们。你能揽责,可见有担当。之前说举荐你到右骁卫当差,窦愆叫你自己决定,考虑得怎么样了?” 筠之微微一怔,项元要到右骁卫当差么?若调至右骁卫,虽官阶俸禄不变,但京官天然比地方大上三分,自然是升迁。但一朝天子一朝臣,自古选边站队都没有好下场,贤如长孙无忌,也逃不开这诅咒。 况且总觉得邵项元不适合京城。见过他骑马就知道了,他应该永远在马背上迎着风,比任何人都自由。 筠之看看他,低下头去,璃绿的茶面迎着光荡漾,悄然失神。 项元摸了摸筠之的头发,朝裴行俭笑道:“小君怕干政,都要埋进盏里了。请大总管宽恕,我先送她回去,再听提点。”他替她披上薄斗篷,向裴行俭行礼,陪她走回叠翠楼。 一路上湿叶遍地,雨珠打在舒展的蕉叶上,枝叶零零落落颤动着,水花声声清脆。 沉默着走到门廊下,邵项元转身要走了,筠之牵住他衣袖,垂头道:“昔日石厚唆使州吁犯上,石碏为除奸臣,也曾曲意逢迎。可左公依旧赞石碏,‘纯臣’也。当日内侍在侧,只为代州安宁,项元也得隐忍。所以……项元没错。无论去不去骁卫,都没错。” 此刻是烟青雨,和六年前的崇文馆一样。邵项元俯下身,吻她面颊,笑道:“我这么好?” 筠之垂着头,她因为拥有的很少,所以对自己的一切器物都是越看越好、越看越珍惜的。成亲之后,理所应当觉得邵项元也是自己的,所以也很好很好。 邵项元道:“骁卫我不会去。窦都督多年栽培,亦师亦父,我不能负恩。当然裴大总管是好意,我会妥善回绝。”见筠之还是有些担心的样子,诨道:“况且筠筠不是才说亲家没助力,那我留在长安做什么?放心罢。” 筠之点头,有些腼腆地朝他一笑:“那我等你。” 小努在屋内等着,一见筠之进来,急忙迎上去道:“夫人有信到。” “阿娘有信来?牍呢?在哪里?”筠之很高兴,丝毫没注意小努忧恼的神色。 小努缓缓把竹牍给她,道:“但是……是从涿郡寄来的。” “涿郡?”筠之也凝了笑,从西京到涿郡,稍稍绕路就能经过代州,但阿娘无声无息地到了涿郡老家,丝毫没动过探望自己的念头。 筠之坐到案前拆信,读母亲的信是需要很多勇气的。 前些日子,族叔卢照邻从益州卸任,返回涿郡参与范阳卢氏的春日祭祖,阿母亦陪大哥奔赴涿郡。族叔出自涿郡正统一脉,祭祖无可厚非;自家明明只是旁支,母亲又年近五旬,大哥何必还要走这一趟?再者,陛下多次下敕,或禁婚,或劝阻,令士族不可往来营私,卢氏本该更加谨慎行事,怎可与天家旨意背道而驰? 她深吸一口气,接着往下读去。 上月,酒过三巡,卢照邻作了一首《长安古意》,铺陈西京繁华街景,也有怀才不遇、讥讽时政之意,只是后者的意思十分隐晦,在场之人都装聋作哑,佯作不知。偏偏卢笢之就要点破,说“梁家画阁中天起,汉帝金茎云外直”一句写得极好,如今李唐大权被外戚把持,只有族叔忠直敢言。 阿母忧心,此言若传入京中,要有大祸患,让筠之想想办法。 筠之能有什么办法?心下五味陈杂。自卢笢之借她婚事擢为宣德郎后,饮酒赌钱也还罢了,还常常聚众议论朝政。她觉得不妥,常叫阿娘规劝一二,可阿娘溺爱,每每高高举起、轻轻放过,全然不能拘束大哥,使他越发为所欲为。 离开西京半年,阿娘不曾来过一封书信慰问关心,如今却为大哥洋洋洒洒写了数尺帛绢。 筠之吸了吸鼻子,引袖拭泪,小努急得团团转,叹气道:“我又不懂这些。早知不让兰娘留在代州照看的,她在这儿,兴许还能出出主意。” 筠之道:“这时候能有什么主意?还不知道会怎样呢。” 小努道:“我想说来说去不过一首诗,也不必太担心罢?阿筠觉得呢?” 筠之摇头:“叔父虽然仕途不顺,但文坛的影响经久不衰,《长安古意》传进京城是早晚的事。最好,就是这诗淹没在酒馆唱辞里,没人注意。但如今新旧两派扯头花,偏大哥又多嘴,一个卢家人写诗,另一个卢家人明明白白说这诗骂皇后和武氏一族,怎么可能毫无波澜?” “阿筠先别怕,未必就糟糕的。” “我不怕。只怪我不是男人,不能科考、不能做官、不能直接写奏疏给陛下。” 小努忿忿道:“哪儿那么容易?纵使面圣求情,也不能保证卢笢之没事。是他自己不中用,怎么能怪你。” “其实我不在乎他有没有事。但若我是男人,写封奏疏交给陛下,就算仁至义尽了,对阿母就有所交代。更不必担心明日去求谁、会不会给对方添麻烦。” “怎么是麻烦?县主一定乐意帮忙的,如今阿筠成亲了,还有都尉。” 筠之向前一倒,下巴抵在桌子上,想起邵项元自己也有许多烦心事,哪处都是掣肘,亲家没帮助也罢了,在后面绊手绊脚算怎么回事?她把脸埋进臂弯里,闷闷道:“你别告诉邵项元。等回家,我们和令仪商量罢。” 友情提示:本书最新章节内容未完,更多精彩内容请点击下面链接下载App。小说更全更新更快。百万小说免费阅读。网上找不到的小说这里都有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