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臾日射胭脂颊,一朵红苏旋欲融。” ——元稹《离思·其一》 筠之俯身,手帕轻轻拂去碑上的灰尘,项元摇头道:“没关系,是衣冠冢。我耶娘都葬在长安。” 项元又道:“我祖上是博陵邵氏,祖父邵錅是长安的私塾先生,阿耶从军,分到代州一带。外祖父做木材生意,遇到麻烦,被路过的阿耶拔刀相助,就把我娘许配给他。阿娘生下我没两年,大病离世,阿耶独自抚养我长大。后来受降城叛乱,阿耶和叔父死于乱箭阵下,我去晚了,没能救人。” 字字泣血的事,他的声音却平静如泠泉。 筠之怔忡片刻,难怪两府叛乱时他那样紧张,是想起了受降城的情形罢?少年无能为力的阴影,总要用许多自责去愈合。 筠之缓缓道:“我祖上,项元已经知道,外祖是河东柳氏南迁的一脉,柳、卢两家是世交,阿娘七八岁上就和阿耶定亲了,但自幼在襄阳长大,直到成亲才入京。永徽元年有了我大哥,后来有了我。阿耶是寒疾侵染心肺走的,无力回天。”姻亲文书里从来只提祖父,他们互道外祖家,也算托底。筠之顿了顿,又道:“那日……谢谢项元那日来救我……我,我不会死的,你放心。” 邵项元半含笑意望着她。 筠之犹豫一番,还是道:“为什么项元说自己不是好人?” 项元道:“我开酒楼,也开赌坊。所以冯典和我不对付。” 筠之愣了愣,支支吾吾道:“赌坊……嗯……其实、其实京城里许多人家都,也没、没什么。冯长史……他,他比较……” 项元见她脸又红了,笑道:“很坏的事我并不干,阿筠可以放心。这时候解释不清,将来慢慢说罢。” 筠之点点头,她知道赌坊是违律的行当,也因为大哥的缘故深恨赌坊,当然她明白蓬生麻中,不扶则直,大哥品性如此,不赌博也会沾上别的,但依旧很恨赌坊,一时心绪复杂。 邵项元只以为她还在害羞,低声一笑,把自己的古银扁圆酒壶给她,道:“饮此。” 祭祀饮酒原是礼仪,此刻没有窄觞,没有三齐,这装着烈酒的扁壶已是上佳之选。 筠之双手接过,轻啜一口。乾和葡萄入齿柔软,可酒液一下肚就暴烈起来,筠之微微打了个寒战。 “再饮。”项元面带笑容。 筠之不知所以,但乖乖再吞一口。 “再饮。” 筠之稍稍迟疑,还是再饮一口。 “再饮。” 筠之抬眸,和他对望片刻,嗔道:“为什么只有我喝?” “我喝你剩下的,”邵项元仍挂着懒散笑意,“你喝就是。” 筠之咬了咬唇,“我酒量不好,再喝要醉了,回府后兰娘会生气的。” “府里有我,你喝。”他怡然自得。 一口又一口下肚,酒的烈性缓缓发作,筠之脚底下站不稳了,晕晕乎乎,脸上烧出两片红云,烫得难受,她好像被一片模糊抖动的光晕包围,金光下睁不开眼。 而邵项元的脸从天而降,从很远的地方笑着,又很近地抵着自己额头说:“父母在上,山巅草原共鉴,我今生只爱筠之一人,为她周全,万死,刀剑不辞。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邵项元有一张很可靠的脸,沧海桑田的誓言从他口中说出,天然就值得信任。 可筠之是不信誓也不信命的。 大哥每次赌完家里的钱、卖完一切物什,都会跪在阿娘面前大哭流涕,对她发誓从今以后自己一定会改,会痛改前非。什么菩萨仙君、孔孟老庄他都拿来起过誓,但下次有钱了、有赏赐了,他又会悉数丢进火坑里,恶狠狠地叫阿娘再拿一笔钱出来。 想起家,想起大哥,周围绵软如云的金色泡泡开裂,顷刻间全碎了,残片刺得她心口生疼。 同乘奔虹离开凫水庄时,坐在邵项元怀里也是如此甘甜,可那时自己问他崔五娘子一事,他却避而不谈,逃到百里以外的朔州。我心匪石,不可转也,他引《柏舟》篇起誓,可磐石既然坚硬,又何以为碧玉筝声所撼呢? 筠之垂着头,避开他的视线,缓缓道:“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 当日那焦仲卿死里求生回来,却看见刘兰芝嫁给别人,悲怆道:“磐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蒲苇一时纫,便作旦夕间。”她也只作旦夕蒲苇,若自己和项元真有那日,则蒲苇丝断,她抽身离开。 听她拿刘兰芝和焦仲卿的生死承诺起誓,项元微微一怔,笑道:“还有一件事没说。那日阿筠问我崔五娘子,我——” “我那时随口一问,”筠之微笑道:“如今已经忘了,项元也忘了罢?不必再提。” 他望着筠之礼貌疏离的笑,抿一抿嘴唇,没有说话。 其实那日原想先送她回府,晚间再谈五妹妹的事,可人还未出城门,就接到急召回营的军令。遗憾吗?他说不清楚,但那日接到军令时多少觉得庆幸,庆幸这可耻的逃避,有层名正言顺的借口。 邵崔二人曾被指腹为婚。 那时,项娴贞有孕,邵沛怀送她回京待产,邻居崔家正为二儿媳迟迟没有身孕发愁,来邵家吃接风宴,摸了孕妇的肚子,次日二儿媳就诊出身孕,十月怀胎生下延璧。这是极有福气的事,加之崔延璧祖父和邵錅本就交好,两个老人当即拍板,替两个孩子订下娃娃亲。 所以幼年项元常听人叮嘱他:“好好照顾崔五妹妹,她以后是项元的娘子呢。”那时他刚上学堂,还看不懂大人揶揄的笑。 后来,少年项元在受降城丧父,意志颓丧、求生不能时,是崔五妹妹百般宽慰,音乐、书信,想法tຊ设法开导自己,他感激非常。 再后来,这不成文的婚约因故作废,邵项元反而有些庆幸,当然要成亲也能成亲,父母之命,多少人都是这样迷迷糊糊过来的。倒是邵錅在家发了好一通脾气,直叹可惜。但一则这桩亲事本就是自家高攀,二则博陵崔氏树大根深,朝中势力盘根错节,阿元日后仕途也许还要靠崔家提点一二,所以邵錅也不好发作,逢年过节仍旧礼尚往来。 自己和五妹妹之间从未逾矩,阿礼说解释解释——可哪有那么容易? 况且,六年前在崇文馆掷地有声的筠之,两府贼乱在械库保全大义的筠之,值得这世上最好的郎君。 邵项元怕自己不算。 婚期渐近,兰娘日日忙得头脚倒悬,除了何仁亲手经办的事项她能放心,其余一切大小事她都恨不得亲力亲为,唯恐稍有差错就又使婚期迁延。 故而筠之最近不仅没见过邵项元,连兰娘也不太见到。筠之成了折冲府最闲的人,晚间抄经,晨起读书,过午便和两名侍女在院内斗花手谈,投壶步打。 可今日兰娘那边人手不足,竟要将这两名侍女也叫走。筠之不敢说话,目送她们离开,自己对着新开不久的棋局长叹一口气。 当下白棋已占二角,黑棋占一角,还有一角尚未定夺。筠之拿起侍女放下的黑子,思索下一步该落在何处,可思来想去落在哪里都有掣肘。 “阿元忙得脱不开身,典记倒很自在。” 筠之循声望去,只见飞檐上站着一个身影颀长的人,那人飞身而下,掸掸衣摆,把一个海棠纹食盒放在她案前,“阿元让我给典记送些吃食。” 是秦协礼。 筠之打开食盒,里面放着凫水庄新做的各色果子,琳琅满目,还有最爱的酒桃。 “明日的婚筵也是凫水庄办?”筠之满心期待。 协礼闻言一怔,她竟连筵席的主厨都不知道,阿元果真包揽了一切事情。胸口莫名的酸涩感又涌上来,微微发痛。 他略一点头,筠之边吃边道:“将军方才说项元劳累了?” “嗯,恐怕比明日见礼时还忙些。一是杂事诸多,统筹辛苦;二是人情往来费劲。明日不能来的、不愿来的,都在这几日或登门、或送礼。” 协礼说着,目光游移在棋盘上,“典记未落的那颗黑子,”伸出双指,叩了叩盘中一格,“可以落在此处。” “很妙,”筠之点头,方才她只顾制衡,忘了此处可以勾出一只倒虎。她将两盒棋子推至协礼面前,笑道:“将军可以一试。” 协礼犹豫片刻,还是接过棋盒,“既如此,末将不推辞了。” 协礼为谦虚,着当前稍弱的黑子。他下的是快棋,讲究粗浑果绝,无论是怎样固若金汤的城池,只要咬住一角使十二分蛮力,便能撕开一个大口。所以他布局虽不精深,气势却很雄厚。 数番来回后,盘中黑棋如龙,已牢踞一方,蓄势待发。 筠之思索一番,自己不善速战速决,多是缜密经营,借力打力。况且敌人的棋气势汹汹,一子重如千钧,若正要面对面对打,恐怕并不占优,只好从黑子软肋处缓缓磋磨。 协礼笑道:“典记这是有心谦让?” 这时候檐下有嘎嘎两声鸭叫,协礼闻声望去,是当时在胜州阿元射的聘雁,有一只伤到脖子,但伤口扎着纱布,应该是筠之包扎过,然而还是喘气困难,奄奄一息,大约救不活了。 协礼微笑道:“其实典记不必麻烦,这大雁随手就能再射一双。” 筠之道:“不麻烦,喂些水米而已。一点点付出就能让它继续在天空飞翔,我很高兴。” 协礼稍一怔神,点头道:“嗳,也是这道理。” 筠之又落一子,目光如炬,“还有我从不让人的。你随手棋太多,自己当心罢。” “好,我当心。”协礼见她求胜心切,嘴角不自觉噙了一丝笑意。盘中白棋左靠,他便虎回来,为黑龙再添一爪,镇住白棋。筠之两指落子打吃。协礼的黑子紧随其后,也上打。 筠之微微一笑,做出连续手筋:一手虎在侧,瞄住左面黑子厚度,随时张口大吃,如此协礼势必要补棋,自己便趁机挤住右面,要求渡过,打出局部妙手,而此时黑子必不敢吃自己的二线子,无论自己提上方黑子还是左侧黑子,协礼都无法找到劫财。 局面已然被筠之引入官子,盘面上是黑棋占优,大股力量翻腾着,向白子捶去,可实际上黑棋腹背受敌,最是吃力——那白棋早如细流涓涓,无声无息潜入黑龙脚腹间。 他必须将这细水掐灭,否则必然决堤。 筠之看透他的心思,眼看经营已毕,转守为攻,把各处碎点连成直线,一条锋利的窄刀向黑龙颈部逼近。 协礼不甘示弱,着手治水,可断水需断源,若孤军深入白棋腹地,则黑龙不保。 一时首尾难顾,进入长考。 眼下白棋早已劫财,提子无数;自己的黑棋却囿于笼中,无论如何撕咬暴跳,不过作困兽斗。 大局已定。 “将军谦让了。”筠之摇着团扇笑。 “并未谦让,是技不如人,”协礼挠了挠头发,对筠之揖道:“我告辞了,多谢典记指教。” 协礼站起身,急匆匆往院外去,心跳怦然不停。 方才行棋,总是不自觉看她落子时纤白的手,不自觉看她摇着纨扇笑意盈盈的脸庞。不敢再看了,不敢让自己也如棋局一般覆水难收。 阿元那夜落荒而逃,也是如此这般心境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