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热的指腹贴上他手腕,如烙铁般滚烫,直往袖里钻,也往心里钻。 裴晏倏地抽回手,答非所问:“我若早知你与顾珩往日有怨,断不会让你去审他。” 云英见他又躲,没趣地直撇嘴:“大人难道还有别的选择?” 裴晏嘴硬道:“我自有我的办法。” “你的办法哪有我这个好。”她黠笑着蹭近,温声如靡靡小调。 “顾大人可宝贝他这儿子了,大人秉公执法,杀人的伤人的一并都罚了,谁也挑不出个错来。李大人刚直固执,既不徇私,也不愿低头求人。等顾大人求不动李大人,心生龃龉,大人你不就渔翁得利么?” 裴晏双唇紧抿,她这法子的确是好的。 南朝士族世代通婚,百年下来,关系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顾氏不仅有顾廉这个扬州刺史,徐州扬州也向来一个鼻孔出气,如今又都背靠吴王。他想革李规的职,必须得有个足够重的罪名和无可辩驳的铁证。 所以他才拖着赵焕之的案子不动,只想先找到盐贩再图后事。 江州上上下下都指望借着他对付元昊,他若偏私,往后再要查什么,恐怕就事事受阻了。 此举既能让李规与顾氏心生嫌隙,又能令他全身而退,安坐壁上观。 好处都是他的,但这事事被人安排,身不由己的滋味,令他心烦。 “李规上回不就来求你了么?你怎知他这次不会?” “李大人是不会求北朝人的。再说了,上回江州又是水患又闹蝗灾,李大人自家的粮也减产了七成,窟窿补不上,得去徐州买粮。他那点家底,哪够啊,只得求李夫人找娘家借。” 她娓娓道来,手上也不闲着,玉葱般的两指轻勾上裴晏的束腰。 “求人哪有不弯腰的,他为的是江州的百姓,可不是顾珩。” 裴晏轻笑了声,伸手摁住:“原来娘子早就已经脚踩两条船了。” “大人不要胡说,我这个人可专一了。” 被握住的指背轻抬,刮蹭着温热的掌心。 “那李规与你交换了什么,你不仅放了顾珩,还明知他再犯也并未追究。” “这清官啊,都无趣得很,除了副硬骨头,什么好东西都没有,能换什么?再说了……”她轻咬下唇,眼底含笑,“他一把年纪,又不像大人,还有副好皮囊可以卖。” 裴晏屏气不语。 荤话他说不过她,越还嘴她越来劲,越置气她越高兴,最好便是不开腔,听之任之。 可她现在不仅说,她还上手。 一只手被他制住了,另只手又搭上肩头,温热的鼻息落在他颈窝,隔着衣襟都透着濡湿。 她为了救情郎才受制于他,竟也不耽误勾搭他,是这专一只管嘴不管身子,还是吃定他没这心思,又或是笃定他会是那色令智昏的蠢货。 湿软的唇峰轻触喉结,细细绵绵,吮过之处都如沾满了蜀椒,又如溅上火星,微微刺痛,隐隐发烫。 他咽了咽,在她咬上耳垂前伸手往外推了一把,刚要开口,她却忽地又压上来攀咬他的唇。不同初次那般咬一口就松开,也不同上次那样卷着碎冰转一圈就作罢,她双手勾着他的脖子,小舌卷着他的舌,如水草般愈缠愈紧。 他心绪纷乱,伸手要推,又触到她胸前软绵,人没推开,手却陷进去了。 人或许也陷进去了,但还不忘再挣扎两下。她抽出一只手来压住这无谓的反抗,另只手穿入他发根,紧扣着后枕。 交缠的气息滚烫地溢出,萦绕在促狭的篷间,渐渐升温,窜向四肢百骸。 他神识猛地收拢,终是用劲掰开已经紧缠在自己身上的人。她不服气地又再压上来,几番来回,两个人的重心压到一处,船身也跟着倾斜,竹篙滑落湖中,船尾更是没入水面,一摇一晃,荡进不少水花。 “船要翻了!”裴晏忍不住开口。 “那你别动!” “你老实些。” “你怎么不老实些?” 裴晏知道她就是仗着自己水性好,不怕船沉,见她又作势要钻上来,赶忙先她一步,俯身上去,将人死死地压在船身正中。 他双手扣着她手肘,紧紧地夹住腰,上身动不得,腿又不老实地往他腿中间抬。 裴晏瞪了她一眼,双膝跪压在她腿上。 “疼……”她蹙眉嗔道。 “疼就老实些。” 嘴上虽撂着狠,但也又往前倾了些,大半重心落在手上,双膝只压得她不能动弹,并不着力。 她抿嘴笑着,“原来大人也是会些功夫的。” “不算会,但制住你够了。你莫再乱来,我便放了你。” “那你千万别松手,天一亮我就得挨大人的板子了,也不知要躺多久才养得好,可不得找大人补偿些甜头吗?” 裴晏心下正恼着,没好气道: “你就不能说点别的?” “那折钱吧。我的价钱呢,见面一两金,饮宴十两,赎人赎货牵线办事另谈。我随你出来也有六七日了,光是给吴老六他们的报酬就是二十两金,这些就都算是买陆三那条小命的钱,不与你算了。但后边大人按律要关我多久?怎么个打法?你说说看,我给你算个价?” 裴晏瞠目无语,苦涩难言。 他被戳的何止这一个死穴,连囊中羞涩也被看得明明白白。 “不想给钱啊?那换些消息吧,大人说江夏军镇早晚要撤,这早晚是何时?大人来查赵大人的案子,但又一门心思盯着温广林转,还非得带走莹玉,所图为何?顾珩供出来的那些人均属李大人一派各家的公子,大人又要撤军镇又要对付李大人,东宫究竟想让大人在江州谋些什么?” 她盈盈笑着,媚眼仍如丝,却句句如凉水浇心。 这女人,看他如明镜,而他看她却隔着雾蒙着纱。 不该留,不能留。 裴晏眼底闪过一丝冷峻寒意,她嘴角一勾:“大人既不想给钱,又不愿交心,还不肯肉偿,一点诚意都没有,还想让我上你的船。” 她微微引颈向上,鼻尖轻扫过他下颌:“要不大人趁现在杀我灭口,这莲花湖可深了,绑块石头扔下去,三年五载都没人发现得了。” 船身撞上湖岸,裴晏本就撑得手酸,身子一晃,云英猛地起身,将他翻倒在下,指尖不知何时捻着块铁片,抵上他咽喉。 倒是与那陆三的身手如出一辙。 “方才谁说,制住我够了?” 云英跨坐在他身上,身子微微后仰,臀尖触到了什么,她一愣,眉尖微扬,抿着嘴窃窃笑开:“原来大人不止是嘴硬啊~” 裴晏顿觉一股气血涌上了头,顾不上别的,急伸手拽她下来。云英也没想伤他,赶忙收了铁片,却又较劲不肯下去。 拉拉扯扯,难解难分,船身也跟着摇晃。 “大人——” 湖岸边的旱鸭子绕了老大一圈总算是追了上来,卢湛远远便见船身晃动,心下一紧,哪还有心思管什么水不水的,拔剑飞身跳上船头。 “大人你没事……”话到一半,生生卡了半晌,“吧。” 怎么说呢,这画面,就很熟悉。 幼时他一直是阿娘哄着入睡的,夜里电闪雷鸣惊醒后,哭着去阿爷房里。门一开,床帏里的两个人瞬如被雷劈了似的弹开,鬓散钗横,各自理着衣裳,左顾右盼望天望地。 云英先一步出来,衣襟松散,发丝凌乱,与他擦肩而过,二话不说一头扎进湖里。 卢湛方才被她戏弄一番,本是憋了一肚子火,以为裴晏有事,心里又一惊,冲上来看见的那些不可名状之事还没理明白,一转眼人就投湖了。 这大起大落的,嘴边的话来不及过脑,直愣愣地往外蹦:“大人,她这是自尽了?”忽又觉着不对,补充道:“啊不,畏罪自尽。” 不补还好,一补,他这脑子里在想些什么都明澈敞亮了。 裴晏刚顺好的气又提了半口,哽在喉头,欲语还休。 他起身走到船头,水面还荡着余波,远处飘着的竹篙静静地、飞快地朝这边过来,抵上船身,她才猛地从水下钻出来,觑了他一眼,双手搭在船沿上,提气如鲤跃,翻身上船,湿漉漉的衣衫紧贴在身上,往下滴着水。 他忽地就也想跳进湖里静一静。 云英举着竹篙将两人赶下船,丢下句“我回江夏等着”便撑船远去,裴晏也沉着脸朝着另一边阔步而去,卢湛东观西望,半知半解地追着裴晏回去了。 翌日一早,县衙的差役便挨家挨户地搜查审问,整条街是鸡飞狗跳,呵斥声求饶声,此起彼伏。 卢湛抬窗朝外瞥了眼楼下正提刀进店的差役,“大人,看来顾珩已经被发现了。” 裴晏不紧不慢地穿着衣服,沉重的脚步声行至门外,猛地被踢开,差役拎着刀大摇大摆地走进来,扫了一眼屋内二人,正欲呵斥,身后一班头模样的精瘦男子赶忙呵止,上前来谄笑作揖:“这不是裴大人吗?怎的住这儿?” 裴晏这几日天天进出县衙找沈承,也算混了个眼熟。 “出什么事了?”他穿好衣服,装模作样地问道。 班头便将他已经知道的那些悉数道来,顾渊动作倒挺快,立刻就查到了半山腰那小院,顾珩的侍从死在院外林中,乍一看,确实像盗匪劫杀。 可只要大夫下细验伤便可知其中另有蹊跷,顾渊雷霆震怒,下面人也顾不上那么多,死马当活马医,顾珩既在城中,那凶徒兴许也藏在城里,这才一大清早搅得满城风雨,外来的,看着不顺眼的,统统抓回去大刑伺候。 裴晏进了县衙,沈承正拧着眉在堂中审讯,堂下一排趴着的四五个青壮汉子,满身血污。带回来的人太多,牢里关不下,根本来不及挨个过堂,只能一批一批地上。 顾渊守在家里照看顾珩,就让沈承代劳,临走前下令,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打了再问,若有口供存疑,便再加刑。 裴晏面露晦色:“荒唐。” 沈承招手让差役把人先带下去,讪讪赔笑解释道:“顾县令舐犊情深,情有可原。不过顾公子伤得很重,依下官所见,不似寻常盗匪所为,更像是……寻仇报复。不然又岂会把人扔在人来人往的地方,没要他的命,却是狠狠扇了顾县令的脸。” 裴晏自然知道,也不便多说。谈话间,差役押着雁儿上堂来。 一听闻是那农户家的女儿,沈承立马展颜,她活着,那多少该有些线索。他瞥一眼裴晏,略有迟疑,裴晏知他顾虑,侧身道:“沈县丞无须管我,我从旁听听便好。” 沈承颔首,命人搬来案椅,沏好茶,请裴晏上座,这才开始审问。 雁儿跪在堂前,又将那日裴晏听过一次的说辞又说了一遍,只这次哭得更真,声线随着身子不住地抖。 裴晏低头抿着茶,淡淡涩感在唇齿间萦绕。 这丫头进来之后,是一眼都没瞧过他,当真聪明。 云英的法子不难,他也想得到,可他没能力做到。就算在京城,他能使唤的也就那么些人,还都各有倚傍,一目了然的案子,也能拖上个十天半个月。 元琅的境况也没比他好到哪儿去。策令在朝会商议时总是好的,但令一发下去,又如石沉大海,收效甚微。派人去查,便揪出几个蠹虫来,人一走,就又换上新的蠹虫。 沈承听完脸色大变,忙命人去请示顾渊。顾渊急急赶来,往那堂上一坐,开口便是大刑伺候。 裴晏放下茶盏,淡淡道:“顾县令与那凶嫌是至亲,按律理应回避才是。” 顾渊一怔,忙狡辩道:“裴少卿可千万别信这些刁民,为了脱罪,什么话编不出来?” 裴晏正要开口,顾府侍从匆匆赶来,道顾珩醒了。 裴晏立刻接道:“那正好,顾县令快些差人去问问令郎,究竟是何人伤了他,若是图财,便该藏在山里,何故要将其置于大庭广众之下。” 侍从立刻面露难色,顾渊心里急着,也没想那么多,追问顾珩是否已经道出凶徒姓名。侍从怯怯垂首,磕绊道:“公子说……是云娘子。” 堂上顿时鸦雀无声,裴晏澹然不语,还是沈承轻言提醒:“是否要去请李刺史来亲审此案?” 顾渊这才恍过神来,忙命人去州府请示。然枯等了两个多时辰,去的人悻悻而归,只带回李规的一句话:“此案犯牵连甚广,既然裴少卿在沌阳,那便请裴少卿代为审之。” 沈承看向裴晏,却不想顾渊迟迟不吭声。 他方才还是太急了,侍从一说是云英伤了顾珩,他便心道不妙。他这儿子,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这点坏毛病就是不改。平日也就算了,但裴晏连自家堂弟都照办不误,真要审起来,那女人未必能有个好歹,顾珩那档子破事若翻出来,怕是难以收场。 可裴晏都听见了,到这儿才说不查了又惹人生疑。 他只盼着李规能接手,这究竟是江州的案子,按规矩轮不到裴晏来管。可李规当真是一点亲都不念,一句话打发了他不说,还直接扔给了裴晏。 裴晏光扫一眼便知顾渊在担忧些什么,也不等他了,“卢湛,回去叫上秦攸一道,去把嫌犯带过来。” 卢湛扯了扯嘴角,险些憋不住笑,拱手应道:“是。” 这文笔太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