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照亮夜空,滚滚浓烟从三楼阳台里蹿出来,像渔夫从瓶子里释放出的魔鬼,发出狰狞的微笑。楼下已聚集了许多围观的人,大多是穿着睡衣拖鞋,纷纷举起手机拍摄,仿佛欣赏焰火表演。 丁冲打开车门下来,迈开大步,向火灾现场走去,远远就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热浪。 穿着警服的田卫国正在维持秩序,阻止围观人群靠近,给消防车让出一条通道。田卫国五十来岁,眼袋明显,今天是他在派出所值班。 丁冲走过去,拍了下他的肩膀,“老田。” 田卫国转身看见丁冲,吃了一惊,“这么快,我正想给你打电话呢。” “谢啦!”丁冲拱手笑道,“我刚好在附近采访,接到消息就赶过来了。”丁冲是晴川新闻网记者,身高超过一米八,边分斜背头,下巴留着*的小胡子。他语速很快,边说话时,目光移向三楼起火点。 这是个老旧的住宅小区,三楼业主由于用电不慎,引发火灾,幸亏消防员及时赶到扑灭,才未造*员伤亡。丁冲采访完毕,回到白色丰田卡罗拉车上,拿出手机撰写新闻稿。不到十分钟,稿子就写完了,连同现场照片发给夜班编辑,一气呵成,干脆利落。 丁冲发完了稿,下车和田卫国打声招呼:“老田,走啦,改天请你喝酒。” 田卫国说:“不用改天,值完今天的晚班,我连休三天。” “行,明天等我电话。”丁冲把手放在耳旁,做了个打电话手势。 丁冲刚走,一名年轻女记者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拦住田卫国道:“警官,我是晴川新闻网记者,能麻烦你介绍一下火灾情况吗?” 田卫国上下打量她:“你是新来的吧?” “你怎么知道?” “你出门前都没问丁冲有没有来,以后还会白跑路的。” “哦。”女记者有些丧气,似乎明白过来了。 田卫国说的是事实。整个报社,没人快得过丁冲,他的外号就叫“快男”。别的记者接到突发新闻线索时,都会习惯性地先问主任,丁冲去了没有?否则,到了现场很可能会发现,丁冲已经采访完了。 丁冲就像《罗拉快跑》里的罗拉,每天都在路上狂奔,不在新闻现场,就在赶往现场的路上。他那部二手卡拉罗,一年要跑四五万公里。 又是一个晴朗的冬夜,夜空如洗,一轮新月高挂在纯净的天空。 路上限速,车子开得不快。 宽阔的柏油马上路上空旷静谧,整座城市都进入了梦乡,只有路灯和这些夜行人仍在坚守岗位。元旦刚过,商场门口仍残留着新年的气息,大红灯笼和白胡子圣诞老爷爷和谐共处,毫无违和感。 丁冲到晴川市工作快两年了,晴川新闻网隶属于日报社。此前,他已经有四年跑“突发”的经验,很快就赢得了同事们的尊重。二十七岁,在人生最美好的年华,做着自己最喜欢的事情,他深感庆幸,从不觉得累。 丁冲打开了收音机:“亲爱的听众朋友,又到了午夜房事时间,今天的节目依然由晓月为您主持。月色撩人,今夜我们只谈房事,无关风月,晓月在收音机前等候您的电话……” 女主播柔情似水的声音里仿佛拌了蒙汗药,丁冲听得浑身酥麻。可能是推销*的节目吧,他不怀好意地猜测,却没打算换台,凝神倾听。 “晓月,你好!”有人打进电话,听声音像是个猥琐大叔,“最近大家都说房价要跌,我在市中心有五栋房,目前该出手吗?” 想多了,丁冲在心里鄙视了一下自己,人家说的房事并不是他以为的房事。 晓月侃侃而谈:“判断一个城市的房价走势,记住一句话就行了:短期看政策,中期看土地,长期看人口。晴川是南方二线城市,未来几十年人口应该还会持续净流入,房价上涨是大概率事件。如果您没有更好的投资渠道的话,建议那五套房继续持有……” 大叔忽然打断:“不好意思,我说的是五栋。” “啊……五栋……”晓月似乎当场石化。 丁冲刚才也是听成了“五套”,想象着晓月坐在麦克风前瞠目结舌的样子,忍不住笑出声来。他竖起了耳朵,想知道晓月如何化解尴尬,收音机里突然爆出哔哔剥剥的杂音,好像有人在直播室支起了一口铁锅,炒起了豆子。 正在这时,手机响了。 来电显示是个陌生的手机号,可能是新闻报料,丁冲立刻集中精神,按下通话键:“喂。” “先生,您好!”说话的是一个操着塑料普通话的男子。 “你好!” “地铁口的精装公寓,买一层送一层,您有兴趣了解一下吗?” 深更半夜聊这个,丁冲简直哭笑不得,客气道:“不用了,谢谢!晚安!” 收音机完全没了信号,只剩下滋滋的电流声,仿佛走进了湖底隧道。 手机刚放下,铃声又固执地响了起来,又是一个陌生号码。没想到卖房的都这么敬业了,看样子房价真要跌了,丁冲叹了口气,打起精神,再次接通电话:“喂,你好!” 对方是个女子,声音很小,含混不清。丁冲提醒她大点声,她说要报警。 “报警?”丁冲有点懵圈,报警电话怎么打到我这了?零点五秒之后,他反应过来了:万一是真的,倒是一条不错的突发新闻,得来全不费工夫,不妨先问清情况再说。他立即减速,靠边停车,问:“你要报什么警?” 那女子说,她家门外发现一名可疑男子。丁冲又问了了几句,她似乎很紧张,担心外面的人会破门而入。她报了地址,鹦鹉山烟波大道 578 号,晴川市茶叶研究所对面,当听到“门前有红砖砌成的院子”时,忽然没了声音。 丁冲还没来得及告诉她,自己其实不是警察,电话就断了。 丁冲看了看手机,准备回拨电话,却发现刚才这条通话记录找不到了。可能是刚才忙中出错,手滑误删了吧。好在这点小事难不倒他,稍微凝神,很快就把那十一个数字回忆出来了。电话拨出去,手机里却传来盲音。号码不可能记错,他有着照相机般的记忆力。 刚通过话,为什么就打不通了呢? 她还会再打电话过来吗?也许会,也许不会。说不定她认为已经报了警,正在等待警察。 跑了这么多年新闻,丁冲接过各种莫名其妙的电话,接到报警电话还是头一回。可能是有人在开玩笑吧,他寻思。 万一是真的呢? 丁冲有点懊悔,开始就应该亮明身份。人命关天,真要误了事,可不是闹着玩的。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他点开手机导航,搜到“晴川市茶叶研究所”,调转车头,往事发地点赶去。 丁冲边开车边给田卫国打电话:“老田,还在现场吗?” “正准备上车,马上回派出所。” “刚才有没有接到一名女子的报警电话?” “没有啊。” 丁冲把刚才接到的电话内容说了,“报案人可能会有危险,我正在往现场赶,你马上出警吧。” “行,我带人过去看看。” 丁冲又重复了一遍地址,挂断了电话。他瞟了一眼副驾驶座上的白色充电宝,作为一名有经验的夜行人,车上永远会带着防身武器。这个充电宝体型硕大,像一块小板砖,除了保证手机供电,关键时刻还能防身。 丁冲深吸一口气,脚尖用力,深踩油门,卡罗拉加速往鹦鹉山驶去。 二十多分钟后,车灯照见“晴川市茶叶研究所”的招牌。靠边停车,丁冲借着淡淡的月光,向马路对面望去,眼前是一片平坦的空地,并未见到房子。 丁冲拿了盏手电筒下车,跨过黄色中心线,向马路对面走去。靠近了看得更清楚,那片空地是个简易公共停车场,沙石地面,用石灰粉划着一格一格的停车线。他拿着手电筒向左右照了照,停车场两边都是山坡和竹林,没有任何建筑物。 烟波大道,晴川市茶叶研究所,马路对面。没错啊? 丁冲再次拨打报案电话,依然打不通。号码绝不会记错,他从不怀疑自己的记忆力,这种过目不忘的本领是从娘胎里带来的。 怪事! 午夜寂静,丁冲伫立在朦胧的月色中,四顾茫然。 远处车灯射出的光柱刺穿夜幕,越来越近。一辆黑色越野车在他面前停下,车门打开,下来两个警察。田卫国走在前面,他走路时左腿微跛,要很仔细才看得出来,那是十多年前抓捕毒贩时留下的枪伤。 “什么情况?”田卫国问。 “活见鬼了,找了半天也没看到房子。”丁冲挠了挠头。 “地址不会搞错吧?”田卫国经验丰富,并不急于下结论。 “错不了。”丁冲指着马路对面单位的大门,非常肯定地说,“烟波大道 578 号,晴川市茶叶研究所正对面。” 田卫国皱眉,环视四周,目光重新落在丁冲脸上,“报案人叫什么名字?” “我还没来得及问,电话就挂了。再打过去,就打不通了。” “这个人以前和你联系过吗?” “没有。”丁冲摇头道,“我是第一次接到她的电话。” “她怎么会知道你的手机号?” “她说要报警。”话一出口,丁冲就发现逻辑有问题。因为她要报警,所以她知道我的手机号,显然不成立。 田卫国摘下头顶上的大檐帽,像变戏法似的,从帽子里取出烟盒和打火机,侧身避开风向,点着了一支烟。田卫国吸了一口烟说:“一般人遇到危险,通常会打 110 报警,除非报案人和你很熟悉,否则不可能打你的电话。” “可是我根本不认识她。”丁冲越发凌乱。 “那这个事情就很好解释了。”田卫国喷出一口烟,马上被风吹散。 丁冲刚开始心里着急,无暇多想,只想着尽快赶到现场。现在冷静下来,经田卫国点拨,他渐渐有点回过神来了,“你觉得是*扰电话?” “没错。”田卫国点头道,“晚上睡不着的人太多了,有的寂寞无聊,没事就打电话报警玩,分局指挥中心每天都会接到各种各样的*扰电话。这个女人可能比较谨慎,不敢*扰110,就随机打电话找人消遣,刚好打到你的手机上了。” 丁冲微微点头,想起去年采访过的一名 110 接线员。 一名中学生在家写作业,遇到数学难题不会解,忽然脑洞大开,打 110 求助!巧的是,这名接线员以前就是数学把关老师,三下五除二就帮学生解出了难题。有困难找警察,真不是吹的。 丁冲想起另一个问题:“为什么我打不通她的电话?” “此人不但谨慎,还是个经验丰富的老鸟。”田卫国笑道,“她打电话耍了你,担心被你*扰报复,反手就把你拉进黑名单了,杜绝后患。” “禽兽!”丁冲咬牙切齿道。他的手机从不关机,全天二十四小时在线,对每一个电话温柔以待,含*扰电话。但他不能接受被人当猴耍,更让他难堪的是,竟被一个女人耍得团团转。这事要是传扬出去,还怎么在江湖上混? 丁冲脸上有些挂不住,“不好意思,老田,害你也白跑一趟。” 田卫国打了个哈欠,大度地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没事了,别胡思乱想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回到公寓,丁冲草草洗漱*,脑子里却异常兴奋。丁冲仔细回想她说的每一句话,除了恶作剧,确实没有更合理的解释。可是,她声音里那种嵌入骨髓的恐惧却不像是演出来的。 地址绝不会听错。有没有可能,她在惊慌之中报错了地址呢? 丁冲上大学时,就出过这种糗事,别人找他问班上女生的电话,他顺口报出了自己的手机号。当天夜里,他的手机上就收到一封情意绵绵的情书——是一个痴情男生发来的,把他当成梦中女神了。 这个念头一旦浮起,再也无法按下。丁冲胸口像挂了十五个吊桶,再次拨打那个号码,手机信号仿佛碰到一堵坚壁,原路返回。 丁冲怔怔地看着手机,心中忽然一凛,一个可怕的念头像怪兽一样,张牙舞爪地从地底下钻出来——她不会是遭遇了不测吧? 四年前的那一幕,又在脑海里浮现。他头痛欲裂,拼命挣扎、抵抗,回忆却如潮水般汹涌而至。他精心构筑的自以为坚不可摧的大坝,竟不堪一击,顷刻间土崩瓦解。 丁冲再也无法入睡,真心祈祷这是一个恶作剧。 |